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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落伍的新潮(1)

南宋词人蒋捷有一曲名作《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中浓缩的三段人生,少年的快意逍遥,中年的时事维艰,老年的孤苦凄凉,拿来与吴宓(1894—1978)的人生对应,有着惊人的吻合。

吴宓,字雨僧,陕西泾阳人。1911年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堂。1917年赴美入弗吉利亚大学攻读英语文学,翌年,转入哈佛本科,结识梅光迪,师从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1921年,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返国后入南京东南大学任英文教授。次年,与梅光迪等人创办《学衡》刊行。1924年,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裁并后,北上奉天(今沈阳)任东北大学英语教授。1925年重回清华,筹建大学部和研究院,并出任研究院主任。一年后,辞研究院主任,专任教授。1933年,不惑之年的吴宓事业上遭到重创,《学衡》停刊,恩师仙逝。抗战期间,任职于西南联大。1945年赴成都转任燕京大学英文教授。1946年,清华北平复校,不就,从此与之缘尽,转赴武汉大学外文系。1949年4月离开武汉,拟赴成都,就四川大学之聘,但中途止于重庆,在民办学院任教,兼任重庆大学外文系教授。1950年,改任四川教育学院外文系教授。1952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后入西南师范大学,此时已近耳顺之年。1966年“文革”爆发后遭到残酷迫害,右眼失明,左腿残废。1974年以八十一岁高龄反对“批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从此卧病在床,1977年由胞妹接回原籍,次年即病逝,享年85岁。

综观吴宓一生,可谓风雨飘摇。没有多少宁静的空间够他挥洒才情。他留下的专门著述不多,生前只刊印了《吴宓诗集》,多数文字均为短简散论。徐葆根在《会通派如是说: 吴宓集》的“后记”中感叹“先生博学卓识”,但却只辑录到区区“二十五万字”。

吴宓不擅长篇巨制,不求体系森严、蔚然大观,固然与时局动荡、人生飘零不无关系,但更多是与其才情性格相关。学人而诗人,一身两任。钱锺书认为,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像吴宓那样拥有两颗心灵,处于混沌冲突的状态,而在学人和诗人的身份之间,诗人身份占据了上风,他“不是伟大的诗人,但他无疑是当代最复杂的人物,通过写诗来寻求解脱……”以诗人之浪漫心态为学,当然兴之所为,欠缺的是恒心。诤友汤用彤早就批评他“失其故我,关心俗务,甚欲娴习交际,趋重末节,读书少而心志分,殊可惋惜”。吴宓对自己的性格也洞若观火,“宓于学问,毫无用功……而年华已长,忧国伤乱,魂梦不安,又为种种邪魔杂念所侵扰,静中回首,虚靡光阴,真不为少。欲静心用功,实难又难。将来只可以常人终身。吁!可惊也,可伤也”。虽然此段文字自谦太过,但以其才高,实可为学界有更大贡献。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吴宓以其坦荡的诗人性情,不惜笔墨、吐尽肝肠地留下了大量的日记,具有珍贵的历史价值。

吴宓对学界的贡献主要不在于那不多的著述,而在于他身体力行的“中西会通”之治学精神。作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他对后学的影响是持久而深入的。钱锺书就坦然承认,他那一代的年轻中国学生都欠吴宓“一大笔账”。

“五四”一代的学人几乎有个共性,就是著译两不误。吴宓也不例外。吴宓的译事活动大致如下:

1922

1. 《小说名家: 纽康氏家传》,萨克雷撰,载《学衡》第1、2、3、4、7、8期。

2. 《葛兰坚论新》(合译),载《学衡》第6期。

1923

3. 《白璧德之人文主义》,马西尔撰,载《学衡》第19期。

4. 《希腊之留传第一篇希腊对于世界将来之价值》,穆莱撰,载《学衡》第23期。

1924

5. 《世界文学史》(译注),载《学衡》第28、29、30期。

6. 《白璧德论〈民治与领袖〉》,载《学衡》第32期。

1925

7. 《罗马之留传第七篇罗马之家族及社会生活》,赖斯德撰,载《学衡》第37期。

8. 《白璧德论欧亚两洲文化》,载《学衡》第38期。

9. 《论循规蹈矩之益与纵性任情之害》,吉罗德夫人撰,载《学衡》第38期。

10. 《但丁神曲通论》,葛兰坚撰,载《学衡》第41期。

11. 《一七三四年班禅喇嘛告喻译释》,载《学衡》第41期。

1926

12. 《罗塞蒂女士“愿君常忆我”》(译评),载《学衡》第49期。

13. 《孔子老子学说对于德国青年之影响》,载《学衡》第54期。

14. 《中国欧洲文化交通史略》(编译),载《学衡》第55期。

15. 《小说名家: 名利场楔子第一回》,载《学衡》第55期。

1928

16. 《韦拉里论理智之危机》,载《学衡》第62期,另转载《大公报》文学副刊。

17. 《韦拉里说诗中韵律之功用》,载《学衡》第63期。

18. 《穆尔论现今美国之新文学》,载《学衡》第63期。

19. 《美国现代文学中之新潮流》,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28年7月9、16、23、30日。

20. 《蜗逊论心理学与文学》,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28年9月17日。

21. 《克拉塞格言》,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28年9月24日,后载《学衡》第70期。

1929

22. 《佛斯特小说杂论》,载《学衡》第70期。

23. 《白璧德论今后诗之趋势》,载《学衡》第72期,同年11月18日《大公报》文学副刊转载。

24. 《穆尔论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文学》,载《学衡》第72期,同年12月16日《大公报》文学副刊转载。

25. 《已故美国批评家薛尔曼评传(1881—1926)》,连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29年12月23、30日,1930年1月13日,后载《学衡》第73期。

1931

24. 《拉塞尔论伯格森之哲学》,载《学衡》第74期。

25. 《雪莱献玛丽诗》,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31年12月21日。

从这张年表可以看出,吴宓的翻译活动具备如下特性:

第一,内容杂。相比译界前贤严复、林纾,侪辈朱生豪、傅雷,吴宓选译的对象过于杂乱,有小说,有诗歌,有文论,有传记,原作者不光涉及英美,还有俄法,没有固定的套路,给人随性而为之感。

第二,篇幅小。吴宓所译材料的篇幅都不大,由于兴趣点多,未能专治一家或数家,也就难于做大做深,没有大手笔的译作存世,够不上翻译名家分量。

第三,时间短。吴宓的翻译活动主要集中在其主笔《学衡》(1922—1933)和《大公报》文学副刊(1927—1933)期间。所译文字也几乎全都发表在“自留地”之上。1933年,这两个刊物停刊之后,吴宓的译介活动似乎也就遽然终止,所以大致算来,他的翻译实践活动前后不过十年时间。

译事是苦功,首要的是耐得住寂寞。吴宓是性情中人,自然对此会非常敏感。1933年后,终于从繁忙的编务中脱身的吴宓,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翻译活动,但他却自折译笔,足见对此翰墨生涯缺乏激情。同样是时局的飘摇风雨,朱生豪、傅雷等能成为翻译大家,而同样学贯中西的吴宓却轻掷了才华,在翻译事业上难望这些侪辈项背,不得不让人慨叹,心性使然。

表面上看,吴宓对自己的翻译也没有过高的期许。与其说是“赏心的乐事”,不如说是“应景的苦差”。难怪,他的译事给人“虎头蛇尾”之感。如《名利场》的翻译,只开了头,就没有下文。

但是,透过吴宓译事活动的杂乱表象,隐约还是可见一个重心: 白璧德。《学衡》就是在白璧德影响之下创办起来的刊物。译介白璧德的著述当然是首要的任务。作为白璧德最为器重的中国弟子之一,吴宓在译介其师新人文主义的学说中可谓功莫大焉。盘点一下吴宓的翻译项目,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跟白璧德及其倡言的新人文主义有关。

吴宓译介师说,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大有深意存焉。1923年,吴宓致信白璧德,袒露心迹:“弟子返国逾两载,感国势日衰,政局日峻,人心堕落,古风不再,若不彻底改变国民根性、扭转国民道德,则未来政治经济了无希望。”他直言,中国正处于有史以来最大之危局,一切都散发出腐败堕落气息,与国运衰颓、生灵涂炭相比,个人荣辱不值一提。

同严复、林纾、梁启超、鲁迅、胡适等人一样,吴宓对白璧德的译介绝非个人闲暇生活的点缀,绝非猎取名利的终南捷径,而是要盗取天火,启迪民智,富国图强。不同的是,吴宓所引进的“天火”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1925年,他写信给白璧德,希望恩师原谅他擅自主张,翻译师说,因为他觉得这是应尽的神圣职责,遗憾的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多,虽虔诚译事,但必定有诸多疏漏,是故无论怎么责罚,都甘心领受,无怨无悔,否则,良心将不安,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吴宓译介白璧德的诸多文字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白璧德论〈民治与领袖〉》。白璧德的《民治与领袖》一书在美国初版于1924年,吴宓阅读之后,即在第一时间译出引言部分,同年即刊载于《学衡》第32期上。吴宓摘译的引言部分是理解白璧德全部学说的关键。在这部分中,白璧德回顾了自己思想的来龙去脉。吴宓对翻译材料的选择,背后体现的恰是他深邃的学术眼光。

吴宓的翻译水平究竟怎样?我们不妨中英对照一下《民治与领袖》开篇一段的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