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铁锤锻打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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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永远的流放者

我知道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只是近年来的事情。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俄苏诗歌的认识,一直停留在从普希金、莱蒙托夫直至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段。曼德尔施塔姆仅仅是个新出场的局外人——在他死去半个多世纪之后,我才听说了这个名字,并且读到他的作品,包括一部叫做《时代的喧嚣》的自传。这是一位个人的嗓音长期被时代的喧嚣淹没了的诗人。

岂止是我一个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如此。即使是现在,如果知晓我们北方伟大的邻邦曾经有这么个人,就算是比较及时了。他的价值至今还未被完全发现。

甚至在他的祖国,他的命运也不见得好到哪儿。作为一度被“封杀”的诗人,他的作品在图书馆里是很难找到的。况且他又不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幸运(其实也只能算做“不幸中的万幸”)——生前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在同时期的同类诗人中,他几乎是最迟浮出海面的一个。以至某些评论家称之为“熟悉的陌生人”——可惜这种陌生感并不是他自己刻意营造的。流放者的灵魂虽然归来了,仍未能从那深厚的寂寞中完全摆脱。他的诗歌仿佛一直冻结在巨大的冰块里——即使终于取出来了,沾带的冰屑还在慢慢融化;以至我阅读的时候,依旧感受到那似乎已透彻到骨髓里的寒意……

曼德尔施塔姆确实是个流放者——不仅指精神上,还包括他的身体、他的生命。他一生几乎都是在被捕、服刑和不间断的流放中度过的。早在内战时期,他就两面受敌,先后被红、白双方的军队拘禁在高加索等地。1918年又因所谓的“勃柳姆金事件”,逃离莫斯科而远足高加索与克里米亚地区。1934年他还是被正式逮捕了(据说是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亚戈达亲自发布的命令),判处3年徒刑。在北马拉尔地区卡马河上游的切尔登小镇,他企图跳楼自杀,结果摔断了胳膊(连死神都在拒绝他并戏弄他)。这次未遂的自杀行动,毕竟使他获得了另选一处流放地的权利,他选择了沃罗涅日。1938年,他恢复自由还不满一年,又被判5年徒刑直接从切卢斯吉精神病院押往远东地区。这无休止的放逐肯定使他快疯了。结果刑期未满就死于集中营——甚至连葬身之地都失传了。诗人除了留下一堆潦草的诗稿外,连一块墓碑都未留下;甚至他的作品也长期被打入冷宫。

曼德尔施塔姆活着的时候,是否怀疑过命运——怀疑命运本身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恶作剧?他只能匆匆地退场了。连头也不愿回。

人们总以为梵高是最不幸的艺术家了,其实跟曼德尔施塔姆相比,梵高起码拥有人身的自由。曼德尔施塔姆是不甘心被流放的,又不得不一次接一次地踏上流亡的道路。如果说有一位诗人生前就在地狱中挣扎了,那无疑指曼德尔施塔姆。生活的无穷磨难,使他几乎不惧怕真正的地狱了。遗憾的是,地狱都一度将其拒之门外——而不给予他所期望的逃遁与解脱。

布罗茨基为曼德尔施塔姆写过一篇《文明的孩子》:“在本世纪,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被称为属于文明的诗人。”然而正是这最热爱文明的诗人,遭受过最野蛮的打击。他成了集中营里的大师。据说他的创作顶峰,就是沃罗涅日流放时期的诗歌。他的《沃罗涅日诗抄》中有一首:“告密者们啊,我的告密者们!/我将记住沃罗涅日的黑夜:/记住喝剩的香槟酒的声音,/记住夜半从红场传来的汽笛……/住口,藏进自身,/不要问幼芽怎样胀大了身体……”

曼德尔施塔姆在18岁时写过一首诗:“我被赋予了躯体,我有何作为,/面对这惟一的、属于我的躯体?/为了呼吸和生活的静静欢乐,/请问,我该向谁表示感激?/我既是花匠,我也是一朵花,/世界的监狱中我不是孤身一人……”仿佛无意识地作出自己一生的预言。读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我无法克制一种心痛的感觉,却又无能为力。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也会心痛。上帝是否也同样无能为力?

曼德尔施塔姆年轻时什么模样?幸好阿赫马托娃记得1911年春天与曼德尔施塔姆的相识:“那时,他还是个面目清秀的翩翩少年,纽扣孔上总是插着一枚铃兰花,头颅向后高高地仰着,睫毛遮住了半张脸庞。”夸张的形容,使我仿佛看见了年轻诗人那长长的睫毛的阴影。然而正是他,后来却像一朵驿路上的落花被生活的铁蹄踩碎了。甚至死无葬身之地。爱美的人最容易成为丑恶所打击的对象。

曼德尔施塔姆42岁时,用阿赫马托娃的话来说: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小老头了。他为什么衰老得那么快?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梦就碎了。

1937年在沃罗涅日流放地,有人不怀好意地让曼德尔施塔姆汇报一下早期的阿克梅诗派的情况,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既不弃绝活人,也不弃绝死者。”他宁肯自己被世界弃绝。

还有这样一个精彩的小故事,颇能体现曼德尔施塔姆的个性。某个青年诗人去向他诉苦,说自己的诗无处发表,结果被曼德尔施塔姆轰出家门。垂头丧气的青年下楼时,大诗人仍站在阳台上对他喊叫:“有谁发表过安德烈·谢尼耶的作品?有谁发表过萨福的作品?有谁发表过耶稣基督的作品?”与其说这是对年轻人的训斥,莫如说同时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他也在这样地告诫自己。

假如有一座诗歌的地狱的话,我敲门的时候,首先想遇见的是曼德尔施塔姆的亡灵——这位在双重地狱里冶炼过的、可以整页整页地用意大利文背诵《神曲》的诗人。在他面前,我在人间承受过的所谓的不幸,都将变得轻微——甚至显得像是另一种幸福。还有谁敢于跟他去比较苦难呢?那岂不是拿一杯水去跟贝加尔湖赌博吗?读他那在黑暗中发光、在冰山中燃烧的诗篇,我目睹到嘴唇一样开裂的深渊——那里面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