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休闲文化与唐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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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结社赏花的咏梅词

所谓“结社”是指士大夫文人通过交游唱和等活动,在特定环境空间和特定时间内组成的群体,他们在创作、思想、人格等方面相互影响,形成文坛特有的文化现象。两宋时期,文人结社等群体化现象日趋普遍,尤其是宋室南渡以后,吴越文化区域内发达的文化基础,苏杭得天独厚的优美地理条件,文人汇聚,彼此交游,交相唱和的结社群体活动更趋活跃,并创作了大量作品。清人周济所谓“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指的就是这类诞生于结社唱酬活动中思想性、艺术性都比较弱的“无谓之词”。

结社唱酬,是宋人喜好的一项“雅玩”。据张宏生先生《江湖诗派研究》一文介绍:“大约在《诗经》时代,唱和的形式便出现了。但真正以诗歌形式进行唱和的作品,则是东晋才产生的。其后,经过宋、齐、梁、陈,至唐代逐渐走向繁荣,到宋代达到了鼎盛。”另据《梦粱录》、《武林旧事》卷三的记载,当时比较有名的各类专业性社团就有二十多个之多,可见,结社聚会,已成为当时的时尚。据厦门大学中文系钱建状先生《宋室南渡与词坛唱和之风的兴盛》一文统计,在徽宗、高宗二朝约60年间,先后出现过19个诗社,而从宋初至哲宗朝的约140年间,诗社仅19个。可见,文坛结社之风曾盛行于两宋之交。又从诗社主要成员来看,19个诗社的61位成员中,两宋之际的词人(指有词存世者)有24人,有些成员如向子諲、张元幹、叶梦得、赵鼎、李光等则是两宋之交词坛的重要词人,苏庠、史浩还曾两次入社。可见,在两宋之际,入社的词人不仅数量多,其人社的热情也比较高涨。词人唱和之作,其动机不外有三:一是交流友情、沟通思想;二是切磋文艺;三是游戏娱乐。另据《梦粱录》介绍,在南宋诗社中,最有影响的要数西湖诗社了。“文士有西湖诗社,此乃行都缙绅之士及四方流寓儒士,寄兴适情赋咏,脍炙人口,流传四方,非其他社集可比。”诗社虽然有一定组织性,但一般都是自发的,一些志趣相投的诗人词人,定期或不定期聚集在一起,互相唱酬,切磋诗意,品第高下,成为当时文人重要的休闲生活形式。我们以南宋著名的“吟台词社”为例,看看当时的活动情况。“吟台词社”以张枢、杨缵、周密为骨干,对词社的活动情况,周密在他的《瑞鹤仙》序中有过生动的描绘:

寄闲结吟台出花柳半空间,远迎双塔,下瞰六桥,标之曰“湖山绘幅”。霞翁领客落成之。初筵,翁俾余赋词,主宾皆赏音。酒方行,寄闲出家姬侑尊,所歌则余所赋也,调闲婉而辞甚习,若素能之者。坐客惊诧敏妙,为之尽醉。越日过之,则已大书刻之危栋间矣。

这是何等诗意的休闲生活。从历史角度看,文人这类结社唱和的群体性活动,凝聚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文人,使南渡后漂泊的文人在心灵上有所慰藉,客观上对当时词体的创作与传播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在词人结社游戏活动中,有一项活动倍受词人偏爱,那就是赏花。一则四季鲜花各有姿态,既娱人耳目,又启迪诗情;二则宋人悠闲好雅,花下饮酒也算是士大夫休闲生活的乐事之一了,自然形成了宋人赏花成风的习俗。在各色诗社中,标榜自己爱花成痴的人不在少数。有自诩“老子年来,颇自许、心肠铁石。尚一点、消磨未尽,爱花成癖”(《满江红·二月廿四夜海棠花下作》)的南宋爱国词人刘克庄,也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咏海棠诗》)的苏轼,还有深情告诫“毕竟花开谁为主?记取,大都花属惜花人”(《定风波》)的豪放词人辛弃疾。最典型的恐怕要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逋了。在爱花赏花成风的宋代,文人士子最推崇的还是梅花。花虽无语却能解语,花与一代人集体性的生活情趣和审美情趣是紧密相连的。宋代文人爱梅成癖、咏梅成风,乃是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历史现象,在这种现象背后,是宋人追“雅”逐“娴”的审美情趣。

在分析宋人追求清雅脱俗的咏梅词之前,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宋人赏花的普泛化热情。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和吴自牧的《梦粱录》等宋代笔记中,多处记载和描述北宋人的赏花活动。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载:

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踈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

《梦粱录》卷一“二月望”条载: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扬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玩臣奇花异木。

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描述。“香轮暖辗”、“蜂蝶暗随归骑”,我们透过先人的描述,似乎都能闻到花香了。可见宋人休闲赏花已经成为常态化的生活,令今人望尘莫及。

宋词就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广泛咏写花事:赏花、种花、卖花、买花、送花、嗅花、惜花、佩花、题花、折花,花神、花朝、花市、花客、花会、花信,花前饮酒、花前学唱、花下赏月等,无所不有,体现了宋人爱花至上的审美心理。下面,拟以梅词为例,探析宋人赏花惜花的情羡情殇中所蕴涵的休闲生命情怀。

据方回《瀛奎律髓》云:“梅以花贵自战国始。”但梅花的意象大量进人文学作品,在宋之前,却不多见。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67《梅花字字香》(郭豫亨撰)的提要说:“《离骚》遍撷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渐有赋咏,而偶然寄意,视之亦与诸花等。”又在《梅苑》的提要中写道:“昔屈、宋遍陈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篇什亦寥寥可数。自宋人始重此花,人人吟咏”(黄大舆辑)。宋人独爱梅花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吴熊和先生就说:“宋人特重梅花,各家几乎都有吟咏,诗词中咏梅成了一个热门的题目。《梅苑》之辑,就反映了这种风尚。”这确实是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历史现象,在其背后,正隐藏着这一代人特别浓厚的“雅趣”或“雅致”。梅花之贵在于品格高尚。一是在冰清霜洁时迎寒开放,“梅独先天下而春”(徐常吉《事词类奇》);二是瘦硬挺拔的梅影富有潇洒超脱的神韵;三是梅花大多生长在幽僻之处,幽香独具,象征人孤芳高洁之志,潇洒淡泊之品行。所以,宋代许多文人以梅自喻。林逋隐居西湖孤山,植梅蓄鹤,有“梅妻鹤子”之称;苏轼筑梅堂;张功甫植梅三百株,筑堂名玉照堂,作《梅品》;王十朋、史达祖均自号“梅溪”;范成大筑梅圃,作《梅谱》;黄大舆编《梅苑》;李龚撰《梅花衲》诗集序等,均说明当时盛况。

宋人审美观喜好高雅疏淡,借咏梅表达自己情趣的作品也很多,如林逋《霜天晓角》咏红梅,欧阳修《阮郎归》咏早梅,李之仪《早梅芳》咏绿萼梅,仲殊《腊踏枝》咏红梅,谢逸《采桑子》咏早梅,毛滂《浣溪沙》咏红梅,不管是哪类词,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以梅写人,以梅喻己,散发出浓浓的清雅娴静之气。请看晁补之的《盐角儿·毫社观梅》: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词从梅洁白似雪说起,开也罢、谢也罢,不改本色。即使在山桃如血的艳丽中,依然是从容、淡定,骨中飘香,傲立花丛。作者显然是托物言志,赞扬独立、高洁的人格精神,追求闲雅、宁静的审美品位。可见,宋人爱梅,与梅花本身所具有的审美特点有关,更和当时文人尚雅号名的文化背景有关,和文人追求高雅娴静的人生境界有关。咏梅词中,最有代表性、影响最深远的还要数姜夔的《暗香》、《疏影》,被张炎称为“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张炎《词源》)。我们不妨通过这两首词来感受并体会宋人爱梅的清雅超逸的休闲意味。词曰: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子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暗香》、《疏影》是两个词调名,为姜夔自创。取林逋《山园小梅》诗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中的首二字作调名,故词亦为咏梅所作。《暗香》开篇即追忆往昔月下梅旁吹笛之往事。在“月色”、“笛声”的召唤下,玉人寻梅而来。但此时词人话锋一转,由追忆转而感叹自己精力才气的不足。词人不由得嗔怪道:而今我老了,梅花何苦送香来,让我心生惆怅?下片言路遥、雪积寄梅而不得,只好对着酒杯梅花无言泪下,诉说相思之苦。姜夔以娴熟之笔调,将咏梅与思人交融,句句不说梅却又字字不离梅花。用梅寄托怀人情思,梅开则人好、情好,梅落则人去、情空。随着梅与玉人的分离与结合,词中感情也随之有悲欢变化,因而缠绵不尽,低回反复,及梅花尽而情亦感伤至极,憾恨无穷。

《疏影》是一首赞颂梅花的词。作者为了表现这首词的主题,先以赞美的笔调,写梅的冰清玉洁,写梅的幽独清高,写梅的不俗神致。在赞颂之后,以寿阳公主的典故,写梅之受人爱惜,写对“春风”的责怪,写该怎么爱护,写梅落的惆怅,写对《梅花落》之怨,末以沉痛作结。如果说《暗香》是借咏梅写相思抒发今昔盛衰之感,那《疏影》则完全超越了一己之情,抒发的是家国身世飘零的普世情怀。姜夔自己也颇为这两首词得意。根据词前小序,“辛亥”即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姜夔由杨万里介绍,冒雪到苏州石湖见范成大,他在范成大处逗留一个月,应范的要求而创作了这两首新词,受到范的赞赏,“把玩不已”。作者也颇以“音节谐婉”而自得。据《砚北杂志》载,事后范以侍婢小红赠姜。姜携带小红归吴兴,过垂虹时,在大雪中赋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可见其洋洋自得之情。

通过以上词作我们不难看到,宋代咏梅词多将梅花人格化,词境清空、词意雅正、词情也多骚怨。词人们在爱梅、赏梅、惜梅、咏梅的一系列快乐、苦痛的休闲活动过程中,体悟了愉悦情性的休闲情怀和清雅超逸的休闲意趣,获得了审美的精神享受,亦获得了自适、旷达和乐观的休闲观。正如学者李立所言:“当人们以消遣娱情为目的而进行精神和情感活动时,人们对‘快慰’的追求则是永恒的和根本的。这样,作‘哀音’者以‘哀音’的慰藉而使‘哀情’得到缓释,而欣赏‘哀音’者则因‘哀音’而受到了更强烈的情感冲击和精神震荡,并得到精神上的‘愉悦’。有时,诗人与欣赏者这样两种情感活动又可以融合一体,借惜花时因花残而情殇的情感活动模式表现出来,从而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精神慰藉和愉悦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