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贤士的答辩文书
6345000000096

第96章 苏洵

苏洵(1009—1060),字明允,号老泉,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与其子苏轼、苏辙并称三苏,均以文章知名,苏洵的文章苍劲锋锐,气势畅茂。著有《嘉祐集》。

史论

史论序

史之难其人,久矣!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亦固当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肩。巢子之书,世称其详且博,然多俚辞徘状,使之纪事,当复甚乎其尝所讥诮者。唯子餗《例》为差愈。吁!其难而然哉!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

史论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功,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功者,独小人耳。促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

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词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词胜。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吾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专史,则称赞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夫规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噫!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史论中

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促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之。其一曰隐而章,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而切。

迁之传廉颇也,议救阏与之失不载焉,见之《赵奢传》;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缪不载焉,见之《留侯传》。固之传周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传》。夫颇、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过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颇,辩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将苦其难而怠矣。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则其与善也,不亦隐而章乎!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蒙恶声;论北宫伯子,多其爱人长者。固赞张汤,与其推贤扬善。赞酷吏,人有所褒,不独暴其恶。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一者也。苟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汤、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坚其肆恶之志也。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则其惩恶也,不亦直而宽乎!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十三国,而越不与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不数吴也。皆诸侯耳,独不数吴,何也?用夷礼也。不数而载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国也。《春秋》书哀七年,公会吴于鄫,书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书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不数而犹获载也。若越区区于南夷,豺狼狐狸之与居,不与中国会盟以观华风,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称以罪之。《春秋》书定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於越败吴于槜李,书哀十三年,於越入吴,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迁举而措之诸侯之未,则山戎、猃狁亦或庶乎其间。是以绝而弃之,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不免乎绝与弃。则其尊中国也,不亦简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书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则加其姓,而首目之曰号谥、姓名。此异姓列侯之例也。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著邪?此同姓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为二,上则曰号谥名名之,而曰名之,杀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则曰号谥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察其故,盖元始之间,王莽伪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从异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名器,诚不可假人矣。则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

噫!隐而章,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直而宽,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而明,则人君知中国礼乐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强臣专制之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及焉者,以是夫!

史论下

或问:子之论史,钩抉仲尼、迁、固潜法隐义,善矣。仲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失乎?曰: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大者此既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尔其尤大彰明者焉。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乃类是乎。其《自叙》曰:“谈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祸。”是与父无异称也。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不若迁让美于谈。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迁之失也。固赞汉自创业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且褒贤贬不肖,诚己意也。尽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传迁、扬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彼迁、雄自叙可也,己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

或曰:迁、固之失既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晔、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乌免哉!晔之史之传,若《酷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间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郑众、吕强以廉明直谅概之《宦者》,蔡琰以忍耻妻胡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义概之《独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徒不载于《游侠》,远矣。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论窦武、何进,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相将苟免以为顺天乎?中国叛圣人以奉佛法乎?此晔之失也。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噫!固讥迁失,而固亦未为得。晔讥固失,而晔益甚,至寿复尔。史之才诚难矣!后之史宜以是为鉴,无徒讥之也。

明论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

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焉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修何营邪?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慝:邪恶。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