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稚怔怔地望着她把那一杯酒喝下去,喉中却再也喊不出一句。他的胸脯不断地起伏,想:裳姐,裳姐,你已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但你依然情愿一试。
他本还不明白商裳儿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说谎,为什么还会把那酒饮下去?可商裳儿那毫无神彩又似蕴含了无限神彩的望向他的盲眼却似在极苦涩极厌倦地对他说: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当然应该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更该一饮而尽。
小稚不知这一杯酒下去后裳姐会是何等形状?他忽然有一种希望这如果是毒酒,也是种很烈很烈的毒酒的愿望。他虽小,但迭遭大变,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也能体会——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这一生最无法承受的欺骗,那他是不是也会情愿一口饮尽那杯毒酒?情愿从此长眠不醒?也不让这场污浊人生中难得一做的梦轻易醒来?
那种醒来,会是怎样的心痛。
而毒我一杯——也胜过那终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场场梦冷三更!
那一杯酒下肚后,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神情。她却轻轻闭上眼,似乎对这场人世好倦好倦,倦得不想再将之看上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这一杯酒下去后她会是何等反应,只见商裳儿轻轻软倒,那么衣衫薄薄地倒在了那么冰凉的石上。好一刻好一刻,古三皮轻轻用手触了触她的肌肤,似乎发觉,她的肌肤也凉了。
小稚的心也凉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点孩童的热情、稚嫩的幻想似乎就在那渐凉中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月华如水,卷裹去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热力。时间很长,又象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儿的鼻息,然后手一滞,似是心中也有一丝苦涩与无力,然后他一抬头,看到小稚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见证自己恶德的最具反讽的一种纯稚。他忽然暴怒起来,一跳跳到小稚面前,一个大耳光向小稚脸上抽去:“死小鬼,几乎坏了你古爷一桩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地没动,可那不动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对他的怒意,那是由恐惧而生的欲将之逃避的故意点燃的怒意。只见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脸上,口里怒骂道:“小贱皮,小贱皮!你是个小贱皮!”
小稚一声也没有哭,他看着月光下石头上的商裳儿,觉得人生中最后一点生之依恋也已离他而去——。生是什么,在九死余生逃避过那样一场一场追杀后,就是为了活下去面对这样一种欺骗?
园子里这时却跳进了两个人,正是那个白哥与青弟。那两个人疑惑地对看了一眼,只听白哥困惑道:“怎么?她真的死了?难道我搞错了?她不是暗湍岩里出来的?她身上没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这个机会,挣脱开古三皮,跳到商裳儿身前。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滴泪。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后的感觉。他对这场人世终于厌了,只见他忽抬头对那白哥青弟说道:“我不知道什么醉醒石。”
“但我知道,你们是东密的——你们不想建功吗?现成的就有个最大的功劳。”
他轻轻拨下商裳儿发上的一枚钗子。轻轻笑了下:“你们东密是不是在找一个小孩儿?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
他抬眼看了下天上的月亮——如果这样可以帮娘和五剩儿、余爷爷一把,他也只能这样了。
那青哥白弟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小稚轻轻一笑:“肖愈铮是我爹爹,裴红棂是我娘亲,《肝胆录》的所在只有我知道。可我和她失散了。”
他唇角苦涩一笑:“我掉进了长江里。”
眼看着白哥青弟就要跃来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钗用尽全力向喉中一刺——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爹爹,小稚太小,来不及长大,来不及象你一样和这污浊人世倾力一斗,就让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
白哥神情一变,手已一挥,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钗还是歪歪地刺进了他细小的脖颈里。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跌落下来,直滴进商裳儿那微启的唇角里。
小稚犹欲再刺,白哥已飞跃而到,一把夺去他手里的木钗,狞笑道:“小子,失之东隅,得之桑隅,好容易一个大功,我还没建呢,你就想死?”
小稚失血不少,他静静地抬起眼,难道,这个人世,死也这么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