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大超
事实上,这以后他又活了一两年。
徐太平一直活得很平庸,没想到五十岁了,竟有记者来采访。“你找错人了吧?”他笑着对记者说。人家说出一个名字来,问他是不是那个人的同班同学,而且好长时间还同一张课桌?他说是呀。人家就说:“那我没找错。”原来是他的同学成了大名人了,记者想找他采访那个大名人读书时的动人事迹。
这以后,就常常有记者来采访徐太平。他本来不想接受采访的——他不想说那个同学的好话。那个同学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过他,还曾好几次举报过他考试作弊,让他受到过非常严厉的批评与处罚。但有记者来采访,这多少让他脸上有光,也让他的生活多出某种滋味,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记者们笑脸相迎。
到了徐太平九十岁的时候,他们那个班上活着的,就只有他和那个名人同学了。不,其实那个名人同学也死了许多年了——活着的,只是他的名气。但就因为他的名气还活着,一茬又一茬的人,就总是对他感兴趣。而一茬又一茬的记者,也因此对徐太平感兴趣。“他的名气活着,人家记者才知道我还活着啊,我活着,是在帮他继续出名呢。”徐太平每每想到这一点,脸上的皱纹里,就溢满了苦笑。他已经不想继续帮名人同学出名了。“记者再来我就不理他们。”他心里想。
好在后来的记者们感兴趣的,再不只是名人同学的“感人事迹”。“嗯,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鲜为人知的事情呢?只要是真实发生过的,什么都可以说。”记者这样启发他,“比如说,他的感情生活如何?他夸耀过他的性能力吗?他跟妻子以外的异性有过暧昧的关系吗?”有的记者甚至这样提醒他。“嗯,这样的事,我可是乐意说。”这样的问题让他心里好一阵高兴。“他就是没有那样的事,我也要给他编些出来,我要人们都知道他并不是个多么崇高可敬的人,我要让人们尽快地忘掉他。”他很快就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哦,他读小学的时候,就跟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躲在课桌下面亲嘴呢,因为他特别喜欢那个女生,每年春天的时候,他都会采来一把把野花,偷偷塞到那个女生的书包里……”他跟记者们说。这些事都是他临时编造出来的,他心里清楚,他现在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事一经媒体披露,反而让人们对名人同学产生了更加强烈更加持久的兴趣。
到了徐太平九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一拨新的记者找到了他。他发现只要他活着,不论搬到多么偏僻的地方,住在多么破旧阴暗的房子里,记者总有办法找到他。但记者并不是真的要找他,记者要找的永远都是那个当众羞辱过他背后检举过他的家伙。他想不通,这些年来,他已经把他“塑造”成了“色鬼”、“偷情狂”、“伪君子”、“同性恋”、“除了会做让他出名的事别的什么也不会干的超级大笨蛋”,但一茬又一茬的人,仍然对他感兴趣,仍然要把他当个非常杰出的人来看待。徐太平已不知道该对记者说什么好了。他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和怎么说,实际上都在延长着他的那个老同学的生命。当然,是在延长他的名声的生命。
到了徐太平一百岁的时候,记者又一次找到了他。这次他靠在一个布满灰尘的藤椅上,闭目养神。记者问他还有没有关于那个同学的更鲜为人知的事情。记者问过之后他就说:“你们不要问我了,我已经是个死过很多年的人了,时间早就把我埋葬了,你们就让我安息吧。”记者不由得一惊,说:“你死了怎么还能说话?”他又说:“哪里是我在说话呢,明明是我袋里的录音机在说话嘛,不信,你可以从我袋里把录音机掏出来看。”记者往他袋里一掏,还真的掏出个会说话的录音机来。记者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叫,飞也似的逃出了那间阴暗破旧的小房子。
徐太平从藤椅上坐起来,很得意地一笑。第二天,媒体上就有了他已经告别人世的消息。事实上,这以后他又活了一两年。只是,人们真的以为他早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