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起云飞
我的葬礼上啊,只有我,在哭泣。
我的大米缸里早就依稀见底了。
早上,我艰难地弯下腰去舀米做饭,一头栽倒在米缸里,爬不起来。
断气了,终于断气了。
几年前,儿媳就在窗根下喊:“可以走了。活这么大岁数,抢年轻人寿命!”(这是我们家乡人的迷信)
只是,我的灵魂一时散不了,还可以到处游走。
我看见,儿女们急急地奔回家,帮我擦洗干净,换上黑色的寿衣。儿媳将我手上腕上的金器捋得精光!啊呀!老娘呀,那是你留给我的念想呀!我六岁你就没了,戴上这些金器,就像娘在身边呀!我早说过,死后要带走的,生死都有老娘伴着。可是,儿媳说:“不能带走!别人知道了,要起盗心的!弄得老娘在地下不得安生。”
儿媳!我的好儿媳!替娘想得周到哩。
天黑了。
屋外,鼓锣钹子震天响,二胡月琴吱吱呀呀叫。吵死了。只有长号,起起落落,长长短短,中听,像是替我诉说一生的艰辛。
宾客济济一堂,稀里哗啦吃着晚饭。
一男一女被请来,为我唱起了丧歌。
宾客挥舞着筷子,热烈地指指点点:“这个女人的头发好长哦!都快拖到地上了。”“这个男的京剧唱得好!”“那个女的《刘海砍樵》唱出了水平!”
啊,这是一群看客,这是一群过客。
丧歌原不是为我而唱。
我是躺在黑黑的棺材里吗?
放下了碗筷。搬出了礼花。“砰”、“砰”巨响不断,空中红的、黄的、绿的光点犹如天女散花。孩子们兴奋地叫喊,大人兴致勃勃地仰脸观看。
明灭的烟花背后啊,升腾的是喜,还是悲?
远处的人不想知道。近处的人木然不知。
宾客渐渐散去。
远路来的,闲聊一阵后,小女支起了麻将桌。她高声谈笑着,麻将子甩得啪啪响。
这就是我那最疼爱的小女儿吗?这就是我把房产都留给她的那个女儿吗?这就是今天上午眼泪汪汪的女儿吗?
吵闹了两夜,今天终于要上山了。
哎呀!怎么把我送到死老头旁边来了?我不是反复交待过么,死老头生前天天和我闹别扭,我不愿和他再到一起,我要在自家竹林里安安静静地过来生。
哦,听见了,儿子说,这坟地好咧,旺子孙。
是呀,死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今后要活得更好。
我的葬礼上啊,谁在哭泣?
假如,我三十岁死去,我的丈夫会哭泣。为了幼小的儿女,为了生活的重担,他,会哭泣。
假如,我四十岁死去,我的未成年的儿女会哭泣。为了突然失去了坚实的依靠,为了突然变得茫然的未来,他们,会哭泣。
假如,我六十岁死去,我的老姐妹们会哭泣。为了失去一个相依多年的密友,她们,也会哭泣。
如今,我的儿女都成了爷爷奶奶了。他们被他们的儿孙牵扯着,疲惫着,分割着。
谁也不再需要我了。
我的情感,我的需求,我的意愿,一切都是奢侈。
那“老莱子娱亲”想必只是一个传说。
我还会在每年的清明复活一次。
不是被思念着,不是被担忧着,是被企盼着,企盼着我的灵魂世世不灭,佑子佑孙,在地下也要多发挥余热。
我的葬礼上啊,只有我,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