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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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宋代以前的婉约词

第一,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在甘肃敦煌鸣沙山莫高窟第288号洞(即藏经洞)内发现大量唐人手写的卷子,从这些敦煌卷子中清理出的词曲称为曲子词或敦煌歌辞。这些作品多为民间词(仅杂有温庭筠、唐昭宗、李峤、欧阳炯等文人词五首),大致成于武则天末年至后晋出帝开运河年间(944-946)。作品反映社会生活广泛,语言自然朴素,通俗易懂;而且长于铺叙,缘事写情,触类引发,生活气息浓厚,更有含蓄幽邃,隐约婉转之作,如《天仙子》二首:其一“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丝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负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其二“燕语莺啼惊觉梦,羞见鸾台双舞凤。天仙别后信难通,无人共。花满洞。休把同心千遍弄。叵耐不知何处去,正是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断肠处。”前一首表现出在莺啼柳媚春光融融的环境中,一位“携歌扇”、“香烂漫”、身着华丽衣衫的“仙娥”一见钟情的短暂而热烈的爱情生活,最后却被遗弃,而以泪流不散,似红线串起万颗珍珠作结。后一首开篇即曰“惊”后而“羞”。“惊”者,不愿醒而被惊醒,“羞”者,梦中团圆,情意绵绵,似犹历历在目。但“叵耐不知何处去”,满楼明月,孤单寂寞,泪如雨落,仍以情结:“便是思君断肠处”。

从总体上说,敦煌曲子词中像这类雅致纯熟、含蓄蕴藉的作品数量较少,但也有一些看似明白如话,鲜明豁朗的词,细细咀嚼,却韵味无穷的。比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怨,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愿”有“千般”,足见其愿之多,这里虽只说了六件,却无一是能出现的,那么这爱情的坚贞看似“之死靡它”了。枕前誓愿,原是二人,结果却变成了“一厢情愿”,一方却“负了心”。原来她这是在宣泄胸中的积郁,明话反说,韵味隽永。敦煌曲子词中婉约词构思新颖,多用比兴,语言生动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等特点,对其后婉约词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第二,诗客曲子是我国最早的文人词,对后世影响较大的是被黄昇称为百代词曲之祖的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词中景中含情,借归鸟之喻征人,让人浮想联翩。正可谓“神在箇中,音流弦外”了。文人作词除李白外,著名的还有张志和、戴叔伦、韦应物、王建、刘禹锡、白居易等人,也有词作传世。

第三,其后是《花间集》和南唐词。《花间集》是后蜀赵崇祚精选晚唐五代十八家文人词五百首而成,以温庭筠、皇甫松、韦庄、牛峤、毛文锡、欧阳炯等为代表。多为歌台舞榭,灯红酒绿,花媚柳软,幽约怨悱之作,兹录欧阳炯《花间集叙》一段能说明问题: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拟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看和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樽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经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及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这篇序文揭示出《花间集》的编撰背景,宗旨渊源。《花间集》作品绝多词藻华丽、音律谐婉、含蓄幽渺、艺术造诣超越前人;而且词体定型,自成一宗,独立诗外,对后世婉约词影响很大。《花间》词中尤值得一提的是温、韦。温庭筠号称“花间鼻祖”,其词“密而丽”,铺陈奢华,词中意象选择多是金鹧鸪、金鹦鹉、金凤凰、金翡翠、翠钿、翠幙、翠箔、翠帘、鸳鸯锦等华丽字面。韦庄词却“疏而澹”,行文洒脱通畅,清新隽秀。王国维评二人词:“温飞卿之词,名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温词如“画屏金鹧鸪”,韦词如“弦上黄莺语”。二人词在各家词选中,均有录入,兹不赘述。总之,《花间集》是我国一部包容丰富的最早的词集,在从民间歌词向文人词的过渡上,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

在兵连祸结的五代时期,李昇于937年建立南唐后,兴修水利,在人民的辛勤劳动下,桑柘满野,物阜民康,成为乱世的“桃花源”,李昇设“礼贤院”,聚集图书万卷,招揽天下群贤,造成此后南唐诗书画的繁荣局面。南唐君臣李璟、李煜、冯延巳皆属擅词章者。

冯延巳词诸家已多评论,陈廷焯云:“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王国维评价更高:“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人间词话》)。冯延巳词清丽幽微,委婉情深,不为情事局限,拓宽了词的“堂庑”,意境也较温、韦深远,质地疏密都恰到好处。《鹊踏枝》十四首是冯延巳代表作,含蓄深厚,寄慨遥深,如《鹊踏枝》其三:“秋入蛮蕉风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绕砌琼声芳草歇,愁肠学尽丁香结。回首西南看晚月。孤燕来时,寒馆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蕉”曰“蛮”,“风”曰“裂”,起笔奇峭,“秋风”以后,一片肃杀之气,更铺天盖地,接踵而来;池塘荒落,雨打疏荷,绕砌蛩声,芳草凋零,最后直逼“愁肠”。下片又是西南残月,鸿雁哀鸣,塞管呜咽,秋声一片。惆怅满眼,所为何来——“历历前欢无处说”。离别后,一去万里,凄怆悲凉无处可诉的哀痛也算无以复加了。

中主李璟多才艺,好读书,常与文士以词章相较,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摊破浣溪沙》)句最为有名。

后主李煜(937-978),字重光。李煜26岁继承南唐国主之时,南唐已沦为宋王朝附庸,李煜被人讥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善政事,但在词史尤其是婉约词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因有三:其一,王国维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他爱其所爱,恨其所恨,其词脱口而出,毫无矫饰之态。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李煜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当得一个“真”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发自肺腑,感人至深。其二,王国维云:“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伶工之词”,为应歌而作,“士大夫之词”,为应情而作。词至李煜才得以从红楼夜月,香径春风的狭小圈子走向人生和社会,为文人的创作开拓了新领域,从而提高了词的地位。其三,周济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就是说李煜词既不以秾丽见长,也不以疏澹争胜,而是不假雕饰,真率自然,鲜明生动。“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捣练子令》)。这么多色调统一的景物只一句“无奈夜长人不寐”的叙述语就全部串联起来,离人落寞清晰可见。又如“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这种比喻明白易懂,却又余味无穷,春草“一岁一枯荣”,“年年岁岁芳草绿”,这离恨岂不是至死方休了吗?

综观李煜后期词作,那种既郁结又奔放,既沉着又飞动的词风着实是前所未有的,这种特点在他数首词中均有淋漓尽致的表现,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里有一个极端孤独的抒情形象。过去的一切早属于别人,而今亦被搁置在春天之外。他追怀往事,矛盾抑塞,最后呼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断肠句,由郁结开始到奔放收尾,大开大合,笔势沉雄。若非历经巨大的情感落差、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难为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