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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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青山绿水中的苦闷心灵

清末沈曾植《八代诗选跋·海日楼题跋》里曾说:“谢公卒章,多托玄思,风流祖述,正自一家。”那么,谢灵运山水诗“卒章多托玄思”,究竟表现的是一种什么意蕴呢?难道仅仅是“玄言佛理”表达吗?细读谢灵运清新秀逸、自然可爱的模山范水之作,我们可以发现:谢灵运作为刘宋时代仕途上的失败者,他吟咏的那些让人感到秀句迭出的清新山水诗背后,其内心却异常苦闷。我们不妨这样认为:

首先,谢灵运山水诗中“卒章多托玄思”,表现的是谢灵运由于找不到自我出路,也不知路在何处而产生的人生归宿的虚无感。他貌似平淡的山水诗一律“卒章多托玄思”,其实却极具法度。如:“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漳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嗃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竞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遗”(《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这是谢灵运山水诗高度发展时期的一首代表作。诗中,谢灵运写出了幽深的峡谷,断肠的猿鸣,带露的山花,舒缓的白云,以及那山中的道道飞泉,林中的片片卷叶,百步九折的栈道,奔腾湍急的河川,人在登山临水时的快慰,心在放纵自然时的舒坦。通篇描写与叙述交替,不用情语,以叙述记游,将几个含蕴不同的景物群连缀为整体,叙述既是游程的环节,又是心情转化的过程。在诗歌的结句“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的怅惘氛围中,酝酿出玄气氤氲中的一点灵明抒怀,正好与起句“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中一丝明丽之景相呼应,首尾融浑。我们从谢灵运这个“多托玄思”的结句里是可以体会出谢灵运在游山玩水、登幽探胜后,对人生归宿的虚无渺茫和对自然山水的独钟之情。这种人生归宿的渺茫虚无感,派生在谢灵运山水诗中的“玄言佛理”意识,就决不只是简单的“一条玄言诗尾巴”,而是体现贯穿了他的心灵和人格。山水诗在谢灵运的秀逸笔下,可以说完全是一种心理情绪律动的直接外化,是一种独立的人格追求。由于他本人极强烈地将人生归宿的渺茫虚无感,自然表现在其山水诗中,这不能不说是“谢公卒章,多托玄思”的一个不竭之源了。

我们从《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入彭蠡湖口》等诗中也可以看出,谢灵运在钟情流连水光山色的同时,郁积于心中的是那无可排遣的愁思。他写落日归舟,山水清晖,林壑里淡淡的暝色,云霞中依依的夕霏,山野寻美忘归的游人,芰荷蒲稗让主客俱醉……他写春晚绿野,湖行风潮,危岩上悠悠的白云,月光下浓浓的苏蒸,攀崖极顶心明如镜,林中独行松声入门……好不自在逍遥。但细细体味,深隐其中的,则是对人生旅途的厌倦,对生活之理的苦苦沉思,对人生归宿的虚无渺茫。这在“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的“卒章”里是可以发现的。因为谢灵运对人生三昧根本就没有彻底悟透,所以他山水诗中的“卒章多托玄思”,完全是一种独特人生经历的写真,是个性情趣心音的娓娓流露。谢灵运的风神、气度、人格是不可能学得到的,后人就只能去细细领悟,而绝不要去模仿。在谢灵运山水诗中的一些结句,虽然用了“玄言佛理”,但这种“多托玄思”的“卒章”与整首诗的意思、格调、情趣多是前后呼应的,完全是出于天籁自然,决无画蛇添足之意,也没有硬装上去的尾巴的别扭感觉。我们不妨再看看以下结句:“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登江中孤屿》);“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郡东山望溟海》);“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石壁立招提精舍》);“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游岭门山》),从中我们不难发现藏在山水诗后面那个落寞、惆怅、忧郁、感伤的诗人。所以,我们说在谢灵运“卒章多托玄思”的背后,其实浸透着他盖世的凄凉;也可以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与他的人格、人生、蹉跎曲折的仕途生涯,归宿无定的意向理想有直接的关系。有这样一个现象可以供我们思考,后人追步仿效谢灵运的山水诗,结果是东施效颦,略输文采,终究学得不像,往往不得真谛,这是为什么?因为纵观谢灵运坎坷的一生,他的山水诗正是依着他情感的节律从他的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诗题、诗体、诗韵可以学,但心性绝对学不来。

第二,谢灵运山水诗中“卒章多托玄思”,表现了谢灵运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文学发展到东晋,东晋士人徜徉于清幽明丽的水光山色之中,山水审美意识获得了重大发展,但出现在其玄言诗中的为数不多的描山绘水之句却还显得较稚拙。倒是刘宋时期的诗人谢灵运,受东晋士人于山水之中体“道”的高情远致的影响,博学多艺,诗文并进,以门第高才自傲而终郁不得志,遂茕茕独行于山水林野,观日出,看山岚,对夕阳,饮清泉,用一双踢踏作响的木屐叩踏河山,步履飘摇,恍恍若仙,加之玄佛兼胜,因此,他参以玄趣的山水诗,“卒章多托玄思”,自然就流露出了浓郁的忧患和悲剧意识。这是一种对人生前途揣摩不定的深沉忧患,对人生悲剧命运的痛苦呻吟。如《过始宁野》诗,谢灵运“守沧海”,刻竹以表心迹;“过旧山”,江帆依旧点点。山行登顿,穷愁潦倒;百无聊赖,艰难苦恨;水涉洄沿,大浪淘沙;万千思绪,奔来笔端。那陡峭的山岩重重叠叠,遮天蔽日。那连绵的洲岛妩媚可爱,时隐时现。片片白云环抱幽石,一派空灵。潺潺流水萦绕山峦,妩媚新鲜。诗中景色凄清明丽,感情忧患悲伤。特别是诗的卒章“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用先秦《左传》季孙为己树棺木之材——六棵槚树于蒲团东门之外一典,预想归隐而却说备下棺木,毒誓之中可见谢灵运那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这种不同凡俗的忧患和悲剧意识,其实构成了谢灵运山水诗“多托玄思”的又一重要内涵。

谢灵运的山水诗,常常是由景及理,由骚入庄,情景双线,隐显交替。他的很多山水诗,“卒章多托玄思”,实际上也是蹉跎岁月的人生、人格、个性的写照,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表现的是消极反抗的心理世界。我们应该看到,魏晋人在流连山水,发现自己本体的同时,也敏锐地发现“山雨欲来风满楼”,锦绣前程轻似梦。在清丽的水光山色里,聪明的文化人感觉体察到的是一种忧患和悲剧的氛围。置身刘宋时期的谢灵运,在充分认识到自己本体存在的价值时,其山水诗的“卒章”,自然也表现出对人生、前程、命运的强烈忧患及悲剧意识。他的这种强烈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实际上是谢灵运感情升华、人性复归的必然结果,考察起来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有时人对自身价值意义的取向,被迫放弃与主动放弃,有着本质的区别。被迫放弃的结局意境通常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主动放弃的结局意境通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勇往直前,需要的只是进取的勇气和力量,而退后一步,需要的却是更为博大的心胸与气魄;有时勇往直前者未见得是真的强者,具有强烈忧患意识,退后一步者往往是大丈夫。客观地说,在漫漫人生旅途中,主动的进取,或主动的舍弃,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因为这样的人能够主动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并不以自己得到、占有利益多寡为标准,重要的是人生理想的实现。所以,无论进取也好,舍弃也好,莫过于主动地去实现自己的人生。

因此,可以这样说:凡是主动的,就是美好的;凡是主动的,就是有价值的。主动的进,主动的退都是值得肯定的。范仲淹先生“进亦忧,退亦忧”,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都在忧,难道不正是在实现他自己壮丽的人生吗?对谢灵运“卒章多托玄思”的山水诗所表现出的强烈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我们也应该有更深、更新一层的认识和理解。

总之,我们认为谢灵运受玄风影响很深的山水诗,形式上的“卒章多托玄思”,表现的是人生归宿的虚无和强烈的忧患、悲剧意识。这种谢灵运式的“卒章”、“玄思”(理趣),应该说对宋代的哲理诗和现当代的朦胧诗都有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