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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奥德修斯的乡愁与归乡之路

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讲述了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率众返回家乡,历经艰险,最终孤身重返家园的历程。作品中不绝如缕的,是奥德修斯对故乡浓浓的乡愁和坚定的归乡信念。当我们和奥德修斯一起历经归途的艰辛、苦痛而终于得以回归故土家园的时候,感动我们的,是奥德修斯信念的执著,而支撑他信念的,就是那挥之不去的乡愁。乡愁在这里成为奥德修斯得以克服重重困难和危险、得以返回故乡的根源。

只有离乡者才有乡愁。乡愁是在距离中产生的牵挂和渴望,乡愁不仅指向现实的故乡,更指向精神的、情感的、文化的原乡,它包含了作为客居者对异乡的疏离感和孤独感,是现实和历史的连接,乡愁者总是陷入对现实的不适应和不安定状态,怀有难以融入和认同异乡的边缘感,总是不停地向自己的来处张望,渴望回归故土原乡。今天,乡愁在新的语境下成为人们对和谐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的追思,怀着乡愁的人们渴望在日益遭到污染和异化的现实中回归曾有的和谐与诗意。

一、乡愁与归乡

“‘还乡’的心理诉求来源于人们对生命的体验和思考——对从诞生到死亡的生命过程的惊颤,对肉体和灵魂分离、归栖的生命构成的想象。”[23]还乡是中外文学一个古老的母题。中国传统有“叶落归根”的说法。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背井离乡”,而“客死他乡”的幽魂只能在异乡的土地上飘荡,永远回不到亲人的身边。钱中文先生说:“乡愁是离开故土、远离亲人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是对关山阻隔的故乡的人事的回忆,是游子对记忆中的故乡自然景物、风物变迁的深切思念,一种亲情的诉求与幻想的祈求!”客居的地方人们很难认同是家,家是与栖居、照料、归属联系在一起的。奥德修斯和希腊将士们的乡愁早在《伊利亚特》中就不断在战火的间隙中袭来,早已厌倦战争、饱尝漂泊之苦的将士们一心想着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故乡对他们意味着安宁、幸福、亲朋,意味着那是属于自己也需要自己照料的土地和家园。乡愁往往始于现实生活的困厄、灾难、漂泊,是对亲情、安居和爱的渴望。在奥德修斯的漂泊中,故乡伊塔刻一直是他最终航行的目的地。一路上,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吞食他的同伴并把他们囚禁在山洞中,魔女基尔克将同伴变成猪并强留他在海岛,途径环绕大地的瀛水边缘,战胜了塞壬女妖迷人惑死的歌声,降服怪物卡律布狄斯和斯基拉,在海神无数次的怒涛中挣扎,美丽的宁芙女神卡吕普索把他留在身边多年……所有这些经历都成为奥德修斯乡愁之路的见证,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乡愁在个体生命中所产生的强大力量。海德格尔说过:“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略到求索之物的本性。”[18]经历了战争的血腥厮杀,目睹了死亡的惨烈、城池毁灭,他们再也不愿待在异邦的土地上。在乡愁的笼罩中,他们踏上了归途。只有故乡才是他们的归宿,只有故乡才能抚平他们心灵的创伤。

今天,我们的世界所呈现的景象已不再是人们记忆中的故土和家园。物质和享乐并没有带给人们想象中的幸福,生活越来越陷入封闭、疏离、焦虑、异化的痛苦中,失落了自己的归属性。正如席勒所说:“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彼此脱节了。”[24]生活在自然凋敝、精神贫乏、情感荒芜的世界里,人们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个体好像一下子被孤零零地抛到可怕的世界。人们要怎样才能回到与大地,与生命紧紧相依的故乡?“现代人的无家可归感,就是由于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冰冷冷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18]今天的乡愁具有对抗现代文明和超越现实的精神象征意义,“乡愁”是对钢筋、水泥包裹的坚硬而远离土地的“家”的拒绝,是对回归生存本质和诗意状态的渴望,是更具精神层面的思乡和回家。

二、乡愁与不能安居

尽管有女神中的佼佼者卡吕普索相伴生活在“即使永生之神身临其境,也不能不惊叹不已,也不能不心旷神怡”的居所,但奥德修斯却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国”而天天“独自坐在陡峭的岸边,伤心地哭泣;他在此度日如年,心中充满悲痛和哀伤,两眼含着热泪,凝视着空旷的大海”[25]。当他来到斯刻里厄岛受到国王的款待并邀请他参加竞技时,他拒绝说:“我满怀悲怆,实在无心竞赛,我已饱经忧患和辛劳,现在除了回归故国,我什么都不想。”[26]他满怀深情地描述自己的祖国:“我的祖国是阳光普照的伊塔刻岛,在岛屿中央耸立着林木蓊蔚的涅里同山。在伊塔刻周围分布着许多有人居住的小岛……我的祖国全是荒山旷野,所以培养出强悍的人民,但每个人总是认为他的祖国是最美好、最可爱的。”[26]对于奥德修斯来说,乡愁成为他主导的情感取向,使他无法把他乡当做故乡,甚至也不能作为可以安居之所。乡愁让他战胜了对死的恐惧,如果不能回到故乡,生命的价值就没有任何意义。正是如此,他才能在回乡的路上不仅克服重重困难,而且能拒绝各种诱惑。奥德修斯的行为或许能给今天陷入困境的人们带来一些启示。

在奥德修斯返乡的历程中,其必经之地就是塞壬女仙居住的海岛。塞壬的歌声有巨大的诱惑力,只要听到歌声的人就无法拒绝诱惑而纵身入海。只有抗拒了诱惑,才有生还的机会。然而,从来没有人能躲过塞壬歌声致命的诱惑。奥德修斯命令他的水手们用蜡封住耳朵,然后把自己紧紧捆绑在桅杆上,他的明智之处是,他认识到了这种诱惑的难以拒绝,所以必须自觉地用强有力的手段克服这种诱惑带来的危险。当自我的束缚化解了诱惑时,塞壬的歌声就演变为一场艺术的盛宴,任他尽情地欣赏。处于生态困境的人们应该懂得,自然危机的背后是深层的人类精神和文化的危机,要想从根本上修复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重建和谐,人类首先要学会克制自己的贪欲,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你的行为选择直接导致不同的后果。人类是很难拒绝欲望和享受的,然而如果在欲望的满足和享受的后面要人们付出巨大的代价,那我们只能如同水手们一样拒绝诱惑或者像奥德修斯一样选择有效限制后的享受。

奥德修斯和他的伙伴们曾到过一个海岛。那海岛上的人送给他们一种忘忧果,食了忘忧果的人就会忘记自己的故乡:“这种果子比蜜还甜,吃到它的人都愿意留在那里,永不愿归回故乡。”[26]与塞壬的歌声相比,无虑和遗忘同样是归乡的阻滞,在甜蜜中让人沉醉、让人遗忘故乡,这何尝不是我们今天现实人生的一种写照。我们中的很多人在享乐中遗忘了自己的来处,失却了生命的本真,被欲望驱使着拼命想去征服自然,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狂妄中剥夺其他生命的存在。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人的价值、尊严、责任和义务全被他们抛在一边,他们何尝不是食忘忧果的人?“一旦人致思于他的无家可归,这就不再是不幸之事了。只要好好去思并铭记于心,它将会成为唯一的召唤,召唤人们进入他的安居。”[21]“哪里有危机,哪里就有拯救。”没有危机和忧患意识的人将再也听不到故乡的召唤。

三、乡愁与家园重建

欲望没有终点,而我们的心则有归宿。怀旧和乡愁成为现代人化解内在危机、实现认同的普遍方式。在乡愁中通过回溯成长的历史和记忆、回归心灵的原乡,从而使乡愁成为重建本土意识和在家感的有效途径。然而,当故乡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当曾经的和谐已被打破,我们的乡愁要到哪里寻找寄托?乡愁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虚无的回忆与想象,它更需要我们去筑居、呵护和建设。奥德修斯的乡愁,是在对故乡的眺望和归途中不断强化的。今天的乡愁,是人们在对故乡的遗忘和背弃中、是在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回归故土时的怅惘中产生的;现代人的乡愁,不再是回归路上的灯塔,而是漫漫长路心中的守望。当奥德修斯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时,他在狂喜之时又是那样小心翼翼地防范着,不仅不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还让雅典娜把他装扮成一个年迈体弱的乞丐。这并非是近乡情怯,也不是要给家人惊喜,只是因他的家已被外来的饕餮者们强占,儿子在外流浪,妻子在重围中苦苦撑着盼他回来。现实的故乡已经是一个需要他拯救和充满危险的所在,面临不可预知的危险和困难,这是人们面临的现实和无法摆脱的矛盾。其实,完美的故乡是乌托邦式的幻象,距离美化和掩盖了所有的冲突,我们怀着乡愁去寻找归乡的路,说到底,应该是为了重建我们的家园。

今天的乡愁是人自我和世界关系的重新打量,是对重建人与自然和谐与美好人性复归的追求。随着社会的发展,空间的阻滞已经被打破,人们可以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家乡”不应该成为一个模糊的、被当代人遗忘的概念。正如对土地的珍惜是建立在土地的乡土感之上的一样,只有你视为家园的地方,你才会要拼命去保护它,让它变得更加美好而非破坏它。人类的共同的故乡应该指向大地,指向我们栖居的自然,今天的乡愁应该是对人类美好人性回归的重建。有人说城市不是乡愁的产地而只是埋葬乡愁的坟场,乡愁只发生在朴素的地方,发生在辽阔的原野,因为城市闪烁的霓虹会让乡情迷失、会迷茫回乡的路。这话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事实上,今天生活在都市里的人越来越被乡愁所包围,乡愁中弥漫的自然、和谐、淳朴和美好成为他们的渴望和憧憬,因为记忆中乡土上所发生的生活是每天对大地、对生命的呵护和照料。没有乡愁的世界是技术的世界,它最终必然导致人类生存家园的破坏乃至毁灭。

不得不离开故乡的印第安酋长西雅图曾告诫白人要守护和敬畏脚下的土地,因为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的。诺瓦利斯感叹: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这也是奥德修斯给我们的启示。奥德修斯是幸福的,因为他从未迷失过归乡的路。只要根还在,乡愁就有可以依附和寄托的地方,而不是找不到归路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