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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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补偿

如果不是自报家门,说破天我也不相信,眼前这位老者,就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周文骏。

时光倒退四十年,那个时候,周老师才二十五六岁,正是人生中的大好时光。那个时候的他,眼睛黑黑的,亮亮的,身材高高的、挺挺的,举手投足间,是城里人特有的气质。尤其是他上课时的妙语连珠,常常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周老师的家在七百里外的省城,这里没有一个亲戚,因此他的业余时间,大多花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变化,引起家长们的极大欣慰:这下子好了,伢子遇上好老师了。

然而好景不长,大约一个多月后,周老师突然几天没露脸,回来后,已是判若两人。虽然他仍像过去那样认真备课上课,却常常语无伦次词不达意。虽然他仍像过去那样注重仪表,却常常不是纽扣错了位,就是鞋子不配套。最明显的就是每当他说出一个成语,总会提醒我们“好词语,快记下来,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而他所说的五分钟就下课,却往往是一堂课的开始。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们就怀疑起来。经过打听,周老师的精神果真出了问题,原因是他热恋了多年的女友,因为他立志乡村教育,断然离他而去。

听到这个信息,我们很为周老师难过了一阵子,不过时间一久,就渐渐淡化了。以至后来周老师再说“好词语,快记下来”时,立马有人接口“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

看到我们桀骜不驯的样子,周老师很是痛心,连连叹息:唉,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老大徒伤悲啊!多年后想起这个场景,我才醒悟到,周老师当时尽管神智不很清楚,但教书育人的使命却时刻镌刻心中。

周老师爱学习,这在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他的床头,各种书籍足足堆有一尺高。一有空闲,周老师就会捧着本书细细研读。遇到不懂的问题,也会不耻下问。

生病后,周老师的学习热情丝毫不减。一次,周老师在菜市场看到一个村人在卖木瓜,就虚心向他请教。周老师生于城市长于城市,识不全农作物也是正常的事。那个村人却不理解,欺骗他说是“小亮子没把手”。我们这里称提水用的小木桶为“小亮子”。“小亮子没把手”意即“饭桶”。周老师被人戏弄全然不觉,还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又学到了一个新知识。得知原委后我们捧腹大笑,从此,“小亮子没把手”就成了周老师的别号。

不久,文革开始了,凡是有点职务的老师,一夜之间全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周老师虽然不属于革命对象,但由于他的特殊情况,也未能逃过一劫。

记得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夏日,我们班的同学正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的窝在教室里闲聊着,校红卫兵组织的一个头目见到了很不满地说,看你们懒散的样子,哪里像个革命小将,有闲聊的功夫,还不如开个批斗会鼓舞鼓舞斗志。班长说,昨天我们刚刚开过批斗会,学校里的“当权派”都不知被我们斗过多少回了。那个红卫兵头目听罢眼珠子一转说,那就换个人吧,我看周文骏挺合适,他不是被贫下中农称为“小亮子没把手”吗,你们就从这里下手,好好挖挖他的剥削阶级思想。于是就有人行动起来,有的负责去揪人,有的负责写标语、糊高帽子、布置会场。不一会,周老师就被几个高个子同学反扭着胳膊推进教室,而这边的准备工作也已进入尾声。

当同学们强硬地给周老师带上高帽子,挂上木牌子,并责令他低头认罪时,周老师还是一脸的茫然。

从那以后,周老师的身体就更糟糕了,眼睛里不再有神采,脊背也弯了下来。之后不久,周老师就离开乡中,到一个边远的村小任教。再后来听说小学生也不能教了,就改行干起了勤杂。

时间如流水般“哗哗哗”,一下子就流过了几十年。这期间,我参过军,当过记者,做过编辑。前不久,经过公推公选,又成为一名政府官员。

就职前,我把可能会造访的人一一排了个遍,唯独没有想到周老师。说句老实话,隔了四十年的光阴,周老师早已消失在我的脑海深处。

欣慰的是,周老师虽然苍老得厉害,神智倒是正常了。从他迟迟疑疑的叙述中得知,直到文革结束后,周老师才经人介绍同一位离异的妇女结了婚。如今儿子已大学毕业,因为金融危机,一直没能找到工作。听说自己的学生当上了副市长,就急急忙忙找了来。

听罢周老师的话,我当即点了头。我不是个无原则的人,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当年的无知和无聊。

见我点了头,周老师的眼睛蓦地一亮,随即,一颗硕大的泪珠滚了出来。我惊诧了,要知道,即便在那不堪回首的年月,我也没见周老师流过一滴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