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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甘珠

“绰洛特的地方,只出了一个县团级干部。”这是我父亲的独语,指自己。绰洛特是他的出生地。“出了两个专家。”

“专家是谁?”我外甥阿斯汗问。

我父亲很高兴这样的提问。因为他频繁独语,我们早已掌握内容,从不问。但不问就像说相声没人捧眼一样,进行不下去。

“啊,”我父亲伸出手指点划,表示重要,“专家就是甘珠和温都苏。”

“您不是专家吗?”我女儿说。

“嗨!”我父亲不以为然,“我算什么专家?跟那帮土豹子比,有一点文化。跟专家比,差太远了。”

我母亲插话:“这么说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我父亲流利地把自己的业绩说了一遍,最后质问,“这还不算专家吗?”

我母亲已进入厨房,这一通有理有据的独白,只让阿斯汗和鲍尔金娜开心。他们发现,奶奶的话像一根明快的导火索,每次都引发一串连环爆炸。

甘珠是我的哥哥,央视最早的记者。温都苏是一位草原专家,和我家也有亲戚关系。

央视当时的呼号叫北京电视台,节目好像并不播出,播出一般人也看不到。在60年代末,普通人家没电视机,收音机也不多。

甘珠奔赴祖国各地拍新闻。一次,他从延边回来路过我家,拿出两个苹果放在桌上——该苹果之硕红使我目瞪口呆。甘珠说,这是亚洲最大的苹果园所产的苹果,送给叔叔。我父母经过谦让推辞,收下了一个。另一个带回北京,给他的孩子。甘珠这次拍的新闻,必是苹果园的红硕景象。

一天晚上,甘珠来到我家,神色不安,慢声说:“叔叔,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说着瞥我们一眼。我和姐姐已钻人被窝,正等着听新鲜事儿呢。后来,我姐真睡了,我只是偷偷闭上了眼睛。

他们把窗帘挂上,关紧门。

“叔叔,”甘珠的声音近乎耳语,当然是蒙古语,而我被这种气氛熏陶得心情激荡,太像电影了。“陈毅追悼会,我去拍的片子……”

“哦,哦。”我父母应和。

甘珠仍然慢慢地说:“毛主席参加了追悼会。后到的,只穿着睡衣。”

甘珠见到了毛主席,太厉害了。

“主席没有理发,也没有刮胡须……”

毛主席有胡须?

“他哭了……”

毛主席哭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从来都是乐的。怨不得他们拉窗帘。

“哭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小声抽泣。父亲很不满,他认为母亲根本不够级,说:“你这干啥?”

甘珠接着说:“毛主席鞠了三个躬。”

后来,谁也没再说话。陈毅逝世,毛泽东为之大恸,使他们感到陌生而茫然。当时我父亲身上还有一堆“问题”没解决,不知道甘珠之所见,对他们这些微末的人所包含的意义是什么。而甘珠说这些,在当时要冒杀头之罪。他还说毛主席哭得鼻涕那老长,这不是找挨枪毙吗?后来我睡了。再后来,我常想这件事,第一次把普通人的感情和领袖联系在一起。毛主席哭了,说明他也有悲伤。想到这个,我也不禁悲伤。

甘珠是一个孤儿。他血缘上的亲人只有一个姑姑,即我大娘。顺着这个线索,我父亲成了他的叔叔。那时他的工作十分辛苦,一个人背不动当时笨重的摄像设备,要用车拉。在许多地方,人们疑惑他的工作,问:你在拍电影吗?说不是。你在拍照片吗?也不是。既然不拍电影不拍照片,你还能拍什么呢?在60年代末,不大容易说清什么是“电视”,说这个像说假话一样。

在我印象中,甘珠年轻的时候相貌硬朗。他翻译过许多科学书籍。有一次,我到甘珠家里做客,他和妻子请假招待我,菜一道道地炒好端上桌,我不好意思,因为还是个小孩。面对这么多正规的炒菜,像是一个骗子。然而甘珠诚恳地——他永远是诚恳地——向我敬葡萄酒、说话,和我父亲请别的大人到家里吃饭一样。他有两个儿子,均顽皮,走到每个房间都伴有稀里哗啦的响声。那时是冬季,他大儿子为我表演往自己后脊梁的棉袄里塞三个雪球的游戏,令人惊讶。后来,我姐塔娜从北京回来,说甘珠的两个儿子都上班了,高大英俊,说北京话。说到这儿,塔娜大笑。为什么说北京话就可笑呢?因为这两个小鬼幼时只会说蒙古语,改北京话令人耳目一新。

甘珠老了之后,白发苍苍。我见过一张父亲和他与萧乾合影的照片。萧乾浑如弥勒佛,而他和我父亲都像从草原深处走出的牧人,甘珠的笑容诚恳安详。我父亲在北京为翻译的事情奔走时,全由甘珠联络陪侍。听我父亲说,有一次,他走着发现甘珠不见了,回头看,甘珠蹲在地上,面色苍白。我父亲问怎么了,他回答心绞痛犯了,然后吃药。病症缓解后,他们继续赶路。到了晚上,我父亲问甘珠:你犯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甘珠说:怕你着急,我知道一会儿就能好。我父亲又问:要是真有危险呢?甘珠说:那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我听了这件事很意外,甘珠恭谨细心,没想到竟如此达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