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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继母

到胡四台的第四天,我爸说:“得看看你奶奶,咋也得去。”

他的口气虽然像商量,但很坚决。

塔娜因为感冒,头朝里躺在炕上,拿着一瓶风油精,听了这话,仿佛要笑出来。

她要笑的理由我了解。我奶奶是我爸的继母。曾祖母住在赤峰的时候,多次讲述一个故事,大意是:这位继母过门之后,把鸦片拌入黄油红糖的秫米粥里,飨以我爸。那时他三岁,最喜美味。就在这节骨眼上,曾祖母看出事情蹊跷,夺过碗,叱令我父亲的继母吃下去。我的曾祖母能在风平浪静中发现饭里有事,只是她一生所历奇迹中的一种。在我儿时,听曾祖母用蒙古语讲过全套的《瓦岗寨》和《三国演义》。曾祖母不识字,她年轻时听汉人说书,只一遍就能把几百万字的故事记下来,且转译蒙古语。书中人物相貌秉性、兵器屋舍乃至草木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当她平端尺多长的烟锅向前一戳,烟雾从唇齿浮漾之际,吐露故事可谓天花乱坠,而曾祖母则庄严如故,无论厮杀场面怎样血肉横飞,仍临危不乱,表示贵族身份的圆发髻高高挽在头顶,所谓“百会”之处。面对这碗秫米粥,我爸的继母没敢接,扑通跪下了。我爷爷也跟着跪下了。曾祖母把这碗粥顺窗户泼向当院,一条狗欢快飞舔,仆地,替我爸死去。

我妈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引用这个故事,使其产生奇妙的寓意。譬如我爸翻译书稿挣了钱的时候,酒醉以及拍案把筷子震挺高的时候,也包括他在小园里种了许多向日葵,窗前蜜蜂飞舞的时候。我感到我爸一次又一次从他继母的毒害中逃逸,他对我妈提起此事并无快意,倒不是怕死,仿佛别有感触。

我爸三岁已成阔人,以眼睛特大、偷瓜、飞掠马背和擅骂人驰名于朝鲁吐一带。他常站在墙头上滔滔不绝地,用无法称之为文雅的骂人话把富人小姐弄得不敢出屋,出屋亦心跳耳热。乡亲们知道,当我爸爸的大眼睛乌溜溜转起来后,就有人(包括庙里的喇嘛)和瓜要倒霉了,与我大伯的温良恰成对照。曾祖母将我爸昨日之种种称为聪明,并让大伯放羊,我爸念书。

他们跪了一宿,第二天被撵走。我爷爷彭热苏瓦早先是个当兵的。曾祖母独身抚养小哥俩。后来我爸也投军,远飙天涯,与其继母基本没有来往。而此时我爸这样说的时候,于我是意味着到供销社买礼品,于堂兄朝克巴特尔是套马车。

路上,朝克巴特尔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种的玉米长势好,甚至停下马车指点。在南沙梁子下面,朝克巴特尔的玉米地高出别人一头,墨绿叶子肥大,像欧洲球员与亚洲同事站在一起那样。马车轱辘在沙窝里磨蹭着,不时把大胆探头的浅粉色的牵牛花轧过去。在车厢里的花棉被上,陈虹和鲍尔金娜挺身坐着,腰身随车韵律一致地扭动,以手遮阳,像给玉米仪仗队敬礼。我外甥阿斯汗惊讶地盯着辕马的臀部,后者高傲掀尾,粪蛋滚滚而下。在我小时候,曾用包点心的红纸包一提溜马粪,放在辽河工程局墙外的大道上,等贪财的人来捡。等有人发现,见左右无人,弯腰捡那纸包时,我们从墙后探身爆笑,羞得那人疾走。

我奶奶住在依咪姑姑的东屋,破旧而凉爽,窗台玻璃爬满豆角的桃形的叶子。她躺在炕上睡觉。实际说不上睡,而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静寐,像在归途上等车。我们到来,依咪姑姑叫醒了她。她转过头,眼神是陌生的,宛如刚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即使对烟酒礼品也无眷恋之意。她身体非常柔软,九十多岁,已经坐不起来了。看得出,她年轻时姿色非同一般,即使现在目光仍锐利,皮肤白而细。炕梢放一摞新衣服,内衣和外衣。显见是奶奶一俟咽气,就随时穿的。

“介……”(蒙古语,是,是的)。依咪姑姑的额头掐两行暗紫的血印,如扑克牌的方块,她笑着抚摸母亲的头发,意谓就是这样。

我爸大睁眼睛看老太太,半晌没说话。

依咪姑姑大声喊:“那顺德力格尔!那顺德力格尔依日介!契尼乎必希!”

“那顺德力格尔”是家父的名字。依咪姑姑的反复喊声,企图唤起我奶奶对那个大眼睛男孩儿的回忆。后面的话是,他来了,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什么?什么?”老人目光茫然,徒劳地寻找什么。她什么也认不出来了。

“嫫嫫!”我爸低声叫,音有些抖,“嫫嫫……”

在蒙古语中,“嫫嫫”即妈妈,作为动词,又指吃奶的动作。这是非常亲的、连着血肉的词。

“嫫嫫!”我爸的口气越发轻了,像微风吹过花朵。他仿佛回到了童年,至少那种语调如此。

没有办法了。我爸把钱放在她枕下,老太太接着静寐。临走时,他用可怜的目光看炕上这个身材已经很短小的老妇人,说:“文革的时候,她替你爷爷挨了好多的打,铁丝都勒进肉里了。”

原来在我爸心里,继母经受的痛苦原本是应该由我爷爷经受的,虽然我爷爷已于抗战胜利之年就死去了。她的苦楚,不止勇敢而且是奉献了。

“胳膊被拧断了,把烧红的炉盖儿放在她头上。”我爸缓缓介绍他故乡的造反分子折磨他继母的情况。

我们低头在架上的丝瓜间穿行,一行新栽的小葱透出像马兰那种银灰色的深绿。

朝克巴特尔拿鞭子站在车旁,他用一种特殊的笑容看着我爸,就像早上塔娜发笑一样。

夏季的峥嵘云阵里,余晖放射而出。我爸由于刺眼而皱着眉,向马车走去。阿斯汗在他身后问:“姥爷,你妈不认识你了,要是亲妈,她就认出来了。对不对姥爷?”

阿斯汗边跑边追问着,我爸在朝克巴特尔的搀扶下费劲地爬上马车。我没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