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掌上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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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风流云散

南风里有青草的香味

黑黝黝的灌木丛冒出一层暗绿的芽苞,横竖都成行,像一封信,密密麻麻的字写在灌木的手心里。

叶苞攥在灌木的手心里,掰也掰不开,除非春天真的来临。

春天与人间的通信,字迹是绿色的。在柳树那里,枝条边写边蘸浮雾袅然的池水,不然,字迹绿得不深。

在这封信里也有插图——当苏醒过来的土地写信写得手腕已经酸了的时候,就随手涂画。

插图是树上的花。

杏树把花朵高高举在头顶,这是对节令最诚挚的感激也是对天的膜拜。

天也许在春季才睁眼俯瞰下界,那么杏树赶紧举起花朵,一个春天也不敢放下。春天看到了杏花,就会如约而来,蜜蜂与蝴蝶都如约而来。

这时,人们相信,天和地都如此诚实。

当灌木写信的时候,春天会为此感动得流泪,泪水被风飘成雨丝,把灌木的信笺打湿了,字迹洇染之后,整个信都绿成一片。

因而春天始终没看清灌木的信,她安慰自己:明年还能看到。

蚂蚁认为是它把春天惊醒了——在蚂蚁纷沓的足迹下,草叶探出头来观看,一瞬间,草叶像森林一样围绕蚁穴。

风开始从南方吹来,把寒意赶回北地。而北地也有杏花的手势和河水的奔走声。南风吹在墙上,拐弯而走,扑在脸膛如流水拂过,脸庞和鼻孔里灌满了青草的香味。

云彩

小时候,最羡慕云,认为它去过很多地方,饱览河山景色。那时候,以为只有空军才能坐飞机,一般人坐坐拖拉机已经很好。

我看到云彩每每和山峰对峙,完全是有意的,想起毛主席的词“欲与天公试比高”。而云彩常常在远处,也是我小时候奇怪的一件事。问大人:咱们咋没有云彩呀?大人支支吾吾,完全不关心这件事。我读分省地图册之后,以为云彩也是中央分配的,一个地方多少有定额。显见,我儿时即有计划经济即体制内的思维特征。我所看到的云彩,其实是外地的。于是改为羡慕外地人,他们抬头就看到了大朵的云彩,多么享受。

后来,去黄山,见白云从脚下的山谷缠绵而过,真想往下跳。他们那儿的云彩实在比我老家多多了。当一拨儿云雾席卷而过之后,再看山峰,神色苍老坚硬。而云,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带走,无语空灵。

幼时,我相信云分为不同的家族。它们不断在迁移,赶着车,带着孩子和牲畜——自然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云彩怎样看待地上的人群呢?人可能太小了,它们看不见。后来,我曾站在房顶上对着云彩挥舞一面红旗,并相信它受到了感动。

我爱唱一支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其实只喜欢这一句,后面的词属不得已。对着天唱歌尤其有意义,只是仰着颈唱歌,气有点不够用,老想咽唾沫。我曾对着云彩把此歌唱过好多遍,像献礼一样。

阳光金币

太阳雨的景象委实珍贵。在灿烂的阳光下,雨挥霍地下着,像有人站在楼顶撒下大把的金币。

放学的孩子赶紧跑回家,取伞,在这美妙的亮雨里扭着小屁股走。

我想起一句唱词:“赌场里下起金币的雨。”——出自《田中角荣传记》,他在聚餐会上因为唱这句日本戏文受到攻击。此书是我小时候看的,竟还记得。

雨唤醒了记忆。

屋里放着EAGLES的《加州旅馆》,吉他在劲手之下弹得落花流水,为雨伴奏。法国的让·艾飞尔画过许多关于雨的漫画,所谓雨就是上帝在天上拧床单的水,上帝为梦中的小天使把尿。太阳雨大约属于后者,因为它很快就停止了。即使是天使,也没有过多的尿。而上帝为天使把尿的时候,竟忘记了拽云彩过来遮住太阳。

麻雀街

白雪落在高耸的煤堆上,像山坡上挤满了喜鹊。

每天路过煤堆,没想到雪后它这么好看。

雪花毛茸茸地趴在煤的身上,不让它们再黑了;而黑色还会露出来,在雪落不到的角度,证明自己仍然是煤,不能骗了别人的眼睛。

雪下大了,煤堆已消失,白茫茫的,谁也猜不出里边是煤。雪停之后,麻雀在上面翩跹起舞,举行冬奥会。

麻雀爱结队,它们飞不悠然,也飞不高,像无端受到惊吓的老鼠,忽左忽右。但雪后最显麻雀的快乐,空气清冽,它们张开翅膀,把平日藏在羽毛中的沉闷散净;屋檐下的冰凌闪闪发亮,使它们以为好东西比往常多了。

麻雀虽然邋遢,也不喜欢地上有太多的脏东西。雪来之后,使麻雀以为雪把一切打扫干净,比社区的保洁工还勤快。

麻雀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机械局后院的煤堆没了,代之以雪堆。想不到,煤堆在一夜之间被搬走了,一切都变得清洁。同时,露天市场上已经不卖那些鱼虾、水果和熏肉大饼,也没有散市之后的垃圾。麻雀认为市场只宜卖两样东西:米和金鱼。金鱼在落冰的铝盆里鲜艳夺目。过一会儿,人们以为它已被冻死时,金鱼甩了甩尾巴。

在暖日里,麻雀一天比一天失望:市场的人多起来,鱼虾和大饼像平时一样多;雪在阳光的追问下,一点点交出了它藏匿的所有东西——幼儿园的彩色地砖、后院紫荆花牌空油漆桶、旧汽车轮胎和它边上的死耗子。麻雀没想到它们还在这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是谁把它们又搬了回来?

后来,麻雀在雪堆底下发现了煤块。煤块被雪水洗得闪闪发亮,弄脏了麻雀的爪子。麻雀认为煤有意这样做,飞到了树上。

在树上,麻雀看到满街稀里哗啦的泥浆和残雪,不禁忧愁,这条街以后怎么办呢?而人对此毫不在意,在泥水上匆匆来去。他们真是太能忍受了,麻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