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掌上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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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体的盐

我见过喝酒吮一根钉子的人。钉子被盐渍过。他喝一口酒,抿一抿钉子,神色快适。

钉子半尺长,别人说是棺材钉子。我问:棺材钉子咋这么长?说:短了钉不透,你没看棺材板子多厚。

我见过棺材,一头高一头低,顶盖有半尺厚。我对棺材的畏惧,由钉子而来。这么长的钉子钉上,人(假如没死的话)再也别想往外爬了。

这人在当院喝酒,搬一把椅子,坐中央。酒瓶放在右边地上,无益,钉子攥在手里。人说,钉子也不是他腌的,偷放人家咸菜坛子里捎带而成。他架二郎腿,穿毛背心,披中山服(四个兜),还留着分头。像后来画报里的焦裕禄。那时我小,因而蠢,问别人:他就是焦裕禄吗?被问的人(已高中)瞪眼训我,他怎么是焦裕禄?焦裕禄已经去世了。

我远远看他喝酒。喝的时候用力,有“嗨”这么一个尾音帮衬。喝完,吮钉子。吮在吾乡叫咂摸。他手执钉帽,在口唇间横着一顺,由左自右——“嗞溜”。他顺一下我跟着咽一下唾沫,用现在的话叫心仪。我想,天下好事莫过于喝酒吮盐渍钉子。嗞溜,噬溜……

我跟我妈说——在秋天的时候,各家腌咸菜——咱家也腌点钉子吧。

我妈吓了一跳——“腌钉子?”

我爸说:“钉子还要腌吗?钉箱子、墙上钉钉挂帽子,难道要提前腌一下吗?嗯?”

“嗯”很吓人,我爸一说这个,就要搞家庭暴力。我逃跑,不再提这个事。

后来,我妈小声问我:“腌钉子干吗?是科学实验吗?”

科学实验?我妈太高看我了。我没说,说则招羞。他们形而下惯了,缺乏栖居诗意。腊菜缨子能腌,钉子为什么不能腌?守旧。

后来——后来就是摆脱了童年时代,长大成人——喝酒的时候,我常奇怪地想起盐渍钉子的事。甚至想,饭馆突然加一道菜——盐钉子,放盘子里,嗞溜,嗞溜,也蛮有创意。我跟一位饭馆老板说过这个创意,他笑笑未语,水平停留在我妈那个阶段。创新很难啊!

故事说,哥俩进餐就一条咸鱼。“就”,乃佐餐,不是用嘴,而是眼光。其父规定,吃一口饭看一眼咸鱼——鱼挂在房顶。弟弟多看了一眼,哥哥举报。父怒:“咸死他!”这是笑话,见于《笑得好》之类的书里。而我看到的盐渍钉子是写真。我想,盐啊,实在是至味。不说钠与钾对人体细胞壁平衡的道理,它是人离不开的东西。我小时候读书,知红军给民众带来了盐巴,穷人膜拜。我激动地取盐粒含在嘴里,分享他们的快乐。盐是什么?五味里面,它是一种精神。甜者绮靡,酸者旷远,苦者尖刻,咸乃中正之味。盐的味道如同讲述一种道理。有一个人(纽顿)说,人和星星小鸟的区别是什么呢?这话把我问住了。星星和小鸟区别本来就很大,它们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纽顿说,人体有盐。好啊,说得多好。人的身体里有盐,人有了盐则沉稳、不轻浮。盐是多好的东西!感谢上帝,让人需要盐,然后有了盐。

我听说,藏獒原本不咬人,一旦咬了人,见人就要咬。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血液中的盐刺激了它的“咬欲”。所谓嗜血,实为嗜盐。专家说,像藏獒之类的动物从来没有品尝过像人肉这样的美味,“美”的意思是有盐分,吾乡叫“咸淡”,好像说,人是带作料而来的。但我不知道,在哺乳类动物中,只有人类的血液中有盐吗?祈高明人教我。想到这个,想一旦遇到藏獒的时候,当它箭一般蹿出直扑我腿肚子的时候,诫之曰:我这有咸菜。嗖地扔出一袋六必居咸菜。你们(我说的是藏獒)既然这么喜欢盐,别掏人腿肚子,这多不好,吃吃咸菜就行了,但别吃太多,影响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