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庸:中国人性格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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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走出历史的歧途

民族文化是民族精神的DNA,民族文化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既有“遗传”,又有“变异”。“变异”是民族在生存发展过程中适应时代和环境的结果。这种适应性也积淀在新一代的DNA中。

对于中国人,最难让世界理解的就是我们身上挥之不去的中庸。在有些方面,中庸是中国人的智慧,是中国人做人的机趣,是宝贵的精神遗产,是文化优势;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或者因为处理不当,中庸成为误区,成为民族的劣根性。《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世界正发生关键性转折。我们生活在必须改变自己生活、思想和处事之道的变革中。中国人,你想不想品一品你身上的中庸,看一看自己的影子?——只有深入自己,才有健康的自信和自觉地改进,适应时代变化,做大写的中国人。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为争夺中原而展开实力竞争,竞争造成多样性的社会环境,促进了文化上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时,人们大多敢想敢说敢做,有一股生气与活力,有一股“强矫”精神。孔子、老子就是这一时期的人,中庸是他们的道德伦理哲学。这种精神也体现在子思的《中庸》中。

秦燔百家之言,独尊法家。汉自武帝开始,“黜黄老而独尊儒术”,然而所尊的是董仲舒、公孙弘辈的“曲字”。此辈奴儒以“天不变,道亦不变”,“王道法天”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之说等,把至大至刚的原始儒家学说阉割为君王专制理论,中庸之道也成了弥漫社会的庸俗主义、妥协主义、苟安主义和奴才哲学。至南宋朱熹,则进一步把封建伦理的“三纲”说成“道心”,要求人们自觉遵循,诚心信奉;把自我修养发展到“坐尸立斋”,这就使中庸适应了扼杀个性,培养奴才的专制政治。封建专制是“人治”的极端,天下听命于一人。毛泽东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原来中华民族,几万万人,从几千年来,都是干着奴隶的生活,只有一个非奴隶的皇帝(或曰皇帝也只是“天”的奴隶)。”(《民众的大联合》)

《中庸》的闪光之处,在于人本包容、多元共存的文化理想:“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封建专制阉割了中庸的真精神,对外以老大自居,排斥外来文化;对内以剪除异端,压制不同意见为能事。公元166年开始的“党锢之祸”,学士数百人连同家族被杀,投入黄河,所谓“汝辈清流,葬身浊流”。明清以降,又以“文字狱”的形式镇压异端。“文字狱”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即便到了民国,新旧军阀在身后帝国主义主子的支持下不知杀了多少无辜者!蒋介石清除异党的方针就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长期的专制政治,造成专制主义文化心态,同时也造就依附人格和奴隶性格。

政治制造“氛围”,在无正义的社会氛围里,人性向两方面扭曲,谁胆大,谁极端谁就是“英雄”,在几个“英雄”后面是沉默的多数。当人权没有保障,当一言可以招祸,一言可以杀身时,人的生存本能告诉我们,只有模棱两可的冷漠和消极最安全,不管闲事是最好的选择。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生活久了,人自然会圆滑世故,消极怕事。历史上中国人洁身自好,对公共事务常不愿主动参加,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实际上是由于封建专制造成的。对封建专制长期适应的结果,世俗化了的中庸集中了一些消极、负面因素,如“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处且缩头”以及“无毒不丈夫”之类,造成了某些中国人的劣质性格。这时的中庸之道已经不同于子思《中庸》的原旨和孔子精神。鲁迅曾气愤地指出:“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鲁迅谴责的是中国封建专制政治和半殖民地政治下的人性扭曲。“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中庸文化与专制政治结合在一起容易产生劣质的国民性格,诸如卑怯、懦弱、懒惰、贪婪、苟且、自轻自贱、欺弱怕强、“看客意识”等。中国中庸文化的历史歧途是几千年的封建专制政治。历史歧途——数千年封建专制下形成的国民劣根性有其顽固性的一面,但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国民性属于文化范畴。

龙应台先生写过一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的文章,大意是批评上世纪末台湾海峡两边的中国人的忍耐和懦弱。他说:“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他举了一个例子:

摊贩占据你家房楼,在那儿烧火做菜,墙上涂满厚厚的油垢,腐臭的菜叶塞满墙角。半夜,吃客喝酒猜拳行令作乐,吵得鸡犬不宁。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滚蛋”?

哎呀!不敢呀!这些摊贩都是流氓,会动刀子的。

那么为什么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摊贩相熟,报了也没用,到时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祸上门了。

所以呢……

龙先生举的例子,据报道,本世纪初上海外城区有,中国内地城市都有。摊贩大多是失业(下岗)人员,上有老下有小,你断了他的生路,脾气大得真的会动刀子。他们为了能“混”下去,有的寻求黑社会保护,贿赂警察和政府人员,你不知深浅去“生气”,说不定真的惹祸上门,吃不完兜着走。这类教训实在太多了。究其实,一是穷,人口多,二是法治与管理未上轨道。如果失业(下岗)人员不搞小摊、排档也能活下去,如果附近有足够的供食客消费的场所,大约从源头上就能消灭这种现象。如果法治与管理上轨道,该“生气”的地方“生气”都有好的结果,无论老弱妇孺,在看清形势之后,都会去“生气”的,只有傻瓜才不“生气”。所以一味责备中国人天真太少,人际哲学太发达,过于“成熟”或“劣根性”之类,实在是不得要领。

至于我们身边经常看到的另一种“成熟”,例如单位里一场会议发言说下来,往往滴水不漏,八面玲珑,面面俱到。这是人际哲学面对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的选择。你得罪了上边,“官”做不成,你得罪有实力的左右或下属,在单位难“混”。在基层待久了,都知道其间的难处。这正是中国人际关系和政治有待改进或改革之处。

实现“人性化”是人类的初期文明。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人类的高级文明,这是人类的理想。马克思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定义“共产主义”,说“共产主义是自由人的组合”,而两者的“过渡”或“中间环节”是“人权”。只有在保障基本人权的基础上不断地扩大人权,才能继往开来,不断扩大人类文明。处历史歧途的中庸之所以低俗化,皆因历史上的中国人太穷困,无人权。中国知识分子懦怯,此非孔子中庸之过,乃专制之折磨。当大多数人屈从于现实中的某种不合理,并且已经麻木不仁感受不到这种不合理,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被漠视被践踏的时候,于是留给清醒者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辛酸!

《中庸》引孔子的话说:“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这句话阐述了社会政治与社会道德(人道)的关系。社会道德对政治是很敏感的,政通则人和,政治清明则社会安定;相反,政治腐败则社会道德沦丧。道德对政治的敏感颇似大地对树木的敏感,植被好可以使大地变成美好的生存环境,荒漠化可以使大地变成恶劣的地方。因为,政治权力以它的专利性,激活人性中善的和恶的因子,使它们像菖蒲芦苇那样快速地蔓延和生长,影响着文化氛围,制约着社会道德的价值取向。所以,只要个人权利真正从政治、经济、法律上得到保障,中国人会有文化上的自信与明智,会成为有公益的人,有组织力的人,有理想的人,有强矫之气的人。中庸的低俗面会在文化的积淀过程中,在适应时代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刷新。

中庸是生存的智慧,安全的智慧,和谐的智慧。他反对走极端,反对抟同;主张和而不同,多元共存。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中庸》二十八章)在任何制度下生活的人都需要这些智慧,所以,它并不必然与哪种社会制度联系在一起,西方人、日本人也有中庸思想。在历史的正途,作为理性文化,中庸可以是仁心仁德仁爱自然而然的发挥,是人生艺术的完美统一。所以,中庸与法治、人权这些现代观念不仅不矛盾,而且可以产生“杂交优势”。如果现代的社会人具有中庸之道的人文素养,让这种人文素养参与法治的优化决策机制,人类社会会变得更为安全,更有效率,更加美好。

历史的歧途是人治与专制,是经济的贫穷,是政治与管理的野蛮与落后;历史的正途是民主与法治,是生活的富足,是政治与管理的文明与规范。走出历史歧途,进入历史正途的中庸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遗产,是公民社会建设的文化资源。

近年来的变化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