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
谁是马克思?我想,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里,向有文化的人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大概一定会得到满意的回答。但是我错了。
有位青年朋友在德国留学,来信说了一件奇事。每次国内有朋友去柏林,她都要带他们去看看马克思广场。这个广场上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身铜像,马克思坐着,恩格斯站立一边。故事就出在这里。
到这里瞻仰两位革命伟人的,有许多是中国人,这也很正常。这一次我的朋友又邂逅一批来自江苏的参观者,老乡见面,亲热一番。代表团领队是一位来自苏南某市的年过四十的企业党委书记,在铜像前合影之后,书记提出要和一位同志在马克思、恩格斯两位伟人前再合一个影,书记说:“我站在马克思旁边,你站在恩格斯旁边。”然后他就站到他认为是马克思的铜像一边,那一位也就站到了被认为是恩格斯的铜像旁边了。——但是,他们都站反了。我的朋友这才发现原来这些人根本就搞不清谁是马克思、谁是恩格斯!要不是别人提醒,笑话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党委书记分不清马克思和恩格斯?我的青年朋友极为感慨,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也只好瞎猜:也许少见多怪,他们一见到外国人长胡子就分不清;也许他本来就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即使在“读一点马列”的时代,也是个只吹不练的把式);也许是这几年忙于搞经济,头晕了……想来想去,也是茫然。但我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某年,我曾就“四项基本原则”问过一些干部,结果七八个人,竟然没有一个答全。
四十多岁的书记不识马克思,又使我想起一些旧事。“文革”中,我在农村,农村干部也与城市一样,中央叫学什么,也就学什么。比如“认真看书学习,方能抵制王明一类政治骗子”时生产队干部也都发了书,我那个识不了多少字的生产队长就“辅导”过我们学习《反杜林论》;公社的一位干部更绝,硬要说《共产党宣言》是“马恩列斯合写的”,而且“有画像为证”。这些倒也不用去说它。使人感到难堪的是,大队生产队干部开会,坐在草垛旁晒太阳,一边在破衣服上找虱子,一边口出豪言:“我们以后反正都要去见马克思的了……”——我那时觉悟也低,总以为马克思是穷人的首领,后来才想到,如果这些悬鹑百结,面有菜色,不敢思富,自称是信徒的一群跑到马克思老人家那里去,那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亵渎。
然而果真是那样的结果,马克思未必不愿见,革命的确是艰难的呀,道路是曲折的呀。而今之自称的信徒,不该再是饥寒交迫了,但脑子里是否还有马克思,则不容易讲清。比如,肚子里有用公款塞下去的鱼和熊掌,打的是茅台喷嚏,“桑拿”过了,轿车换过了,房子占好了,儿女全送到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了(不发达的看不上),人也出去探过亲了,人民币全换成美钞了……当然,年纪也见长了。这时候,他说他等着“去见马克思了”……你说:他是真的想见马克思吗?可他对马克思的本质以至形象也没搞清,万一他拉住一个华尔街的肥仔喊祖宗,却又让人如何是好?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不论是以穷为荣,还是贪得无厌,这些人怎么都认为自己有去见马克思的资格呢?
这回因想到了苏南某市的那位企业党委书记数典忘祖,才受到启发:把马克思挂在嘴上,不一定真的识马克思,更不用说信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