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荆
未庄的舆论,实在有点怪。
阿Q酒后申明自己姓赵,这与旁人本不相干,结果不但遭到赵太爷的斥责,还挨了打。按说,他理应得到未庄舆论的同情和支持了吧,谁知未庄人们却众口一辞“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
赵太爷姓赵,便硬不准阿Q姓赵,已经是毫无道理了,居然还要动手打人。个中是非曲直,有目共睹,昭然若揭。可是未庄人却一口咬定“错在阿Q”。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
如此舆论,岂不是有点怪?
阿Q的结局,众所周知,是游街示众,被处死刑。这是从赵家被抢引起。但阿Q本与此案无关,他是糊里糊涂地被捉,被判,最后被处决了的。未庄舆论竞无异议,且又是异口同声“都说阿Q坏,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
如此舆论,岂不也是怪?
或曰:未庄一地,只见于小说,本属子虚乌有,何必斤斤计较?
我说不然。未庄地虽子虚,我们某些同志之为未庄人的后代,却恐怕是实。否则,在“史无前例”的那若干年,怎么不讲真话、不讲事实、不讲道理的未庄式舆论,会充斥全国呢?或日,那是当时新闻、舆论被控制、操纵了的缘故。那么,我又要问,阿Q时代的未庄并无报刊、电视、广播之类,赵太爷之流又能怎样控制、操纵呢?
其实,未庄舆论倒很可能是真正的“舆人之论”。关键在于大家都认为赵太爷不会错。
看来要研究未庄舆论问题,首先还得弄清为什么人们认为赵太爷不会错。鲁迅一九二一年写作的《阿Q正传》,对此未作说明。但五年后,他却在《集外集·通信》复未名先生信中作出了解释,即:“我们的乡下评定是非,常是这样:‘赵太爷说对的,还会错么?他田地就有二百亩!’”原来有田便有真理,田地愈多,真理愈足。到有田地二百亩如赵太爷者,便可成为未庄真理的化身了。
须知,在封建社会或半封建社会里,田、钱、权是三位一体的。
有田、有钱、有权的人,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从社会上到家庭里各个级别、各种类型的一言堂,因而必然导致了各自范围内的舆论一律。皇帝至高无上,自是金口玉言。地方上各级官员都是民之父母,治民如牧。老百姓只是子民、蚁民,能有多大的发言权?如此这般的道理,年深月久,不仅成了不成文法,以至成文法,甚至成了世代凛遵的道德规范,难越雷池一步。赵太爷终于成了未庄的一言堂主,以至大家都以他的是非为是非,以他的好恶为好恶,从而形成了未庄的舆论一律,现在看来,的确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当然,对未庄的舆论一律问题也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人说阿Q坏,很可能是为了取客献媚。有些人说赵太爷对,却很可能是因为从来如此,不以为非。而相当一部分人还很可能是因大势所趋或大势所迫而作的违心之论。
莫非未庄从未有过讲真话、讲实话、讲道理的舆论?我想应该是有过的,但被扼杀了。就是在阿Q被骂、被打、被处决的时候,恐怕也是有的,不过不在报刊上,不在会议上,不在马路上,不在公共场合罢了。
现在我们新闻界提出,要讲真话,讲事实,讲道理。这三讲,提得好!但也要认真研究曾经出现的那个三不讲的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也许就可以未庄舆论为例吧。查明原因,对症下药,创造出一个真正可以讲真话、讲事实、讲道理的环境来,未庄舆论或未庄式的舆论,大概就可以真正逐渐绝迹,而不至于如“史无前例”时期忽又再现于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