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
在解放前的上海有一种特殊的职业:“吃白相饭”。“白相”是上海方言,意思是“游荡、玩耍,不务正业”。鲁迅先生认为这种职业有些奇怪,曾经为此写了一篇精辟的短文,题目就叫做《吃白相饭))。他指出:“‘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
新中国建立以来,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吃白相饭”这一行就逐渐地式微了,消失了。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将来的历史学家可以考证出来的),另一种特殊的职业又勃然兴起,而且越来越发达兴旺,这种职业就是“吃运动饭”。——这里所说的“运动”,自然不是“体育运动”的运动,而是指那些接二连三、层出不穷、翻云覆雨、有害无益的政治运动。
据我孤陋的见闻,这种“吃运动饭”的朋友,队伍虽不小,可也不算太大。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这门行业才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在林彪、“四人帮”蛊惑之下,有许多人变成为“运动员”。这,也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吧?
“吃白相饭”的和“吃运动饭”的两者之间有无血缘关系,不易查考,但有一点是十分类似的:他们都不务正业,游游荡荡,不为社会创造财富,专做损人利己的勾当。不过,他们也有很大的不同,这就是后者比起前者来,冠冕得多,气派得多,名声好得多,出息也就大得多。
这种“运动饭”究竟是怎样“吃”的呢?我想也许用不着过多的介绍和描绘,因为大家对此都是不陌生的。
在平时,“吃运动饭”的朋友们的形象是并不怎么雅观的。
他们工作上疲疲塌塌,学习上马马虎虎,作风上稀稀拉拉,生活上挑挑拣拣。虽然他们也自称布尔什维克,也高呼社会主义好,但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活他们是不干的,雷锋式的“傻子”他们是不当的,甚至于见了公家的油瓶子倒了他们也懒得伸手扶一扶。
因此,在绝大多数群众心目中,这些人大都威信不高,人缘不好,选劳动英雄、评工作模范都没有他们的份儿。然而,这些人也有着许多别人所不具备的长处:眼尖、耳灵、舌长、手勤。他们能在一个正直人的脸上看出他灵魂深处的“阴暗心理”,能够从伙伴们“杭唷杭唷”的劳动号子声中听到“阶级斗争新动向”,能够及时而详尽地给某些领导人“打小报告”,能够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别人的片言只语。所以,他们尽管得不到人们由衷的钦佩,却也能在群众中博得一个“敬而畏之”或“敬而远之”的地位。
等到政治运动一来,“吃运动饭”的朋友们就会像神灵附体般地一跃而起,刹那间就变成了冲锋陷阵的勇士,斩将搴旗的英豪。“坚决打倒”,义愤填膺;“誓死捍卫”,声泪俱下。他们只要把手中的小本本一翻,无数“尖端材料”便倾囊而出,油盐酱醋,要啥有啥,捕风捉影,骇人听闻。“草鞋没样,边打边像”,许许多多冤假错案就被他们炮制得很像个样子,不但叫被告人有口难辩,而且也能叫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别看某某人平时不怎么样,关键时刻人家可不含糊!”于是乎,他们就立刻威名大振,身价十倍,成了一颗颗久被埋没、新近出土的闪光的珍珠。
到了运动结束的时候,照例是要来一个两极分化的。“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在下沉的人们当中,往往就有不少正直的、勤奋的好同志。而“吃运动饭”的朋友们自然是扶摇直上、弹冠相庆了。这以后呢?他们就又回到原先的老路上去了,疲疲塌塌、马马虎虎、挑挑拣拣地混日子。不,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在更高的一层楼上混日子当中急切地盼望着下一次政治运动的到来。
由此看来,“吃运动饭”和“吃白相饭”相比,其优越性是十分明显的。后者多少还带有一些冒险性,在行骗诈财当中事机不密,也可能被“捉将官里去”。而“吃运动饭”则既不费力,也不费心,有名有利,无祸无灾,的确是一门很值得羡慕的职业。当然,“吃运动饭”如此吃香,苦干实干的老实人就要遭殃,这也是明明白白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正像一切事物都有它的盛衰兴亡一样,自从林彪、“四人帮”垮台以后,“吃运动饭”这门行业也一落千丈,一蹶不振了。党中央发布了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令,社会主义建设是全党的工作重点,而且明白规定今后不搞大规模的脱离生产的政治运动了。这样一来,“吃运动饭”的朋友们就像《西游记》里丢失了金箍棒的孙悟空一样,“俺老孙如今,是没得家伙使了!”这便如何是好?其实,办法是现成的:改一改行,今后不吃运动饭,吃“四化”饭就行了。学一点真本领,费一点心,流一身汗,为党为人民做一些扎扎实实的工作。只要肯下决心,变成先进人物也是不难的。
要说难处,恐怕只有这么一点:过去“吃白相饭”的朋友们有一种连鲁迅也以为“可敬”的地方,因为“他们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而“吃运动饭”的同志们就决没有这点坦率劲儿。不信,你要是对他们之中的一位当面指出:
“你是吃运动饭的。”他非跳起脚来骂你八代祖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