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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羊和礼和直道

何满子

人的脑子里往往会闪出一些疑莫能决的问题,有的因为小事一桩,能解答与否无关宏旨,有的因为事不关己,懒得操心索解,瞬息就沉人忘川了;可是偶尔触机遇缘,问题又突然会泛上来,一寻思,依然疑莫能决。如此反复几回,这问题就会顽固起来,增加其出现的频率,大有故意捣蛋、缠住人不放的架势。正如鲁迅写《阿Q正传》,是因为阿Q缠住他不放,“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要说的是与羊有关的一个问题。在电影里或画片上看到羊群,路过菜场看到挂着羊头,清真馆门口看到涮羊肉的市招,一句话,遇到与羊有关的各类事物,这问题就会一闪而过,有时还一闪而不过。东想西想,逐类旁延,老半天耽在胡思乱想里,有如做白日梦。有道是“至人无梦”,那么,连白天也耽溺于近乎做梦的胡思乱想之中者,其属于妄人是无疑的了。

这个关于羊的问题的起因,要追溯到与羊有关的同为六畜之一的牛,即“牛棚”。当年从“牛棚”赦出,奉命去牧羊。这差使极好,不单因为羊每天不能不放,可以免掉许多开会听训之苦,而且羊很听话,正如《列子·杨朱》篇所说:“百羊为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本人当羊倌时虽然年事已逾大衍之数,尚略胜五尺童子一筹,对付小小羊群还算是应付裕如、胜任愉快的。山坡上一赶,统率下的喽哕们低头啃草皮了,世上如今也没有把羊群幻视作魔鬼的堂·吉诃德这类人物,不会有被殴打捣乱之虞,羊司令可以放心地坐下,躺下,自由自主地享清福,消磨人生半日闲了。天塌下来也好,有人此时在挨斗、练喷气式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不亦乐乎?

无奈身子闲着,心闲不下来,禁不住要胡思乱想,越轨逾矩的坏想头也就难免。为了正心诚意,拘束邪念,一半也为了考考脑子里还存点什么货,就以眼前的羊为题,肚里背起古书来——

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

脑子里的古书,能背诵的以《四书》为最多,这是小时候以挨手心的惨痛代价换来的。《论语》里孔子教训子贡:“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背到这两句,对孔圣人的恂恂守礼,也就是坚持原则的品质,不禁十分佩服。反求诸己,则是宁肯加入子贡派,留着羊自己吃肉,不爱捞什子的礼的。不料正在佩服之际,突然又记起了《论语》里另外一段关于羊的对话,叶公对孔子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其子证之。”孔子却说:

“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瞧,这简直是通同作弊,父亲或儿子偷了羊,却为之隐瞒,在道德上是故意撒谎,很“不老实”,发展下去就是“死不悔改,抗拒改造”;在法律上是知情不举,包庇罪犯,属于“抗拒从严”,在宽严大会上该归人倒霉的那一边。孔子却说:“直在其中”,这不论讲古道理还是今道理,寻常道理还是革命道理,都是错定了的。试想想,如果眼前有人偷了我的羊,抵死不认账,分明看见他偷的父亲或儿子又赖着不肯作证,那我怎么交代?势非扣工资赔偿外加一顿狠狠的批斗不可。这圣人之道岂不是太坑人了么?

但疑莫能决的问题不在这里,我的羊也没有被偷,谢天谢地。要替孔子辩护,也还是有说辞的。那就是和他老人家在羊与礼之间选择“我爱其礼”,即坚持原则,是同一道理。这回的隐瞒之所以也有其道理,倒并非是因为他遵守了林副统帅所说的“不说谎不能成大事”的信条,而是孔子自己所宣扬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原则。世上的道理原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总管找得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为一切荒唐的事辩护,羊身上自然也可以正面反面各做其文章。

然而人要钻起牛角尖来也真无法可治,正是在这上面,我的难题就出现了:如果孔子的父亲偷的羊——当然叔梁纥没有过偷羊史,这是运用胡适之博士的“大胆假设”法一正是别一位君子用来“告朔之饩羊”,也就是他儿子认为“我爱其礼”而万万省不得的那一头,面此人又别无第二头可供替补,那么,那边必须有这头羊才能尽礼这个原则应该照顾,这边老子干了坏事儿子必须为亲者、尊者讳的原则又要坚持,这左右两难的困境怎么解脱呢?我想来想去,也没能替孔子找到答案。

这样迂而愚的问题原不值得为之耗费脑细胞,而且,事不干己,凭什么要我去关心孔夫子的困境,为古人担忧呢?但常言道:小事可以喻大,孔夫子也教导我们凡事要触类旁通,举一隅要以三隅反,于是,我就活学活用起来。在我当羊倌的那时,“尔爱其羊,我爱其礼”的原则似乎是至高无上的。岂不闻在生产上是不要资本主义的大发展,宁要社会主义的穷过渡;在交通上是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宁要社会主义的误点?各行各业都有与此精神一致的同类标准口号,实行着“尔爱其羊,我爱其礼”的高尚原则。至于“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原则,上头是否照办,造反派内部是否照办,局外人不得而知,我们这些与牛羊为伍的人更加无从知道。教育群众的道理则是必须划清界限,六亲不认,一概检举揭发,愈彻底愈好,经得起考验者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上面是一点不能含糊的。孔子那条“直在其中矣”的彼此隐瞒、互相包庇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教条于是一败涂地。本来按理说,它也是站不住脚,没有存在价值的。

至此,问题似乎已经解决,思想豁然开朗,羊呀什么的也可以从脑子里退休了。然而,“百世俟诸圣人而不惑”的事情是没有的,近年来羊的问题又来困扰人了。爱羊还是爱礼?其父攘羊其子还是证之呢还是隐之才算直道?这些问题又疑莫能决了。现在似乎和我当羊倌的年代翻了一个个儿,“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似乎不再吃香;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倒真像“直道在其中矣”了。

穷过渡之类的“我爱其礼”当然是乱弹琴,或硬是置人死活于不顾的胡作非为;而其实际,则口中叫喊着“我爱其礼”的人在狼吞虎咽地吃羊,却强迫着别人去守住劳什子的礼。结果是羊被吃光,礼也崩坏,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的,有一句总结式的评语叫做“国民经济到了全面崩溃的边缘”。照圣人之道是应该“执乎两端”的,羊也爱,礼也爱;而且“过犹不及”,不能一边倒,一刀切,一窝风,都去爱羊、养羊、争羊。可历来总容易把事情搞成一边倒,如一提经济规律,就出现工农兵都去学商的一窝风,教师卖面条,博士生摆旧货摊,社科院开舞厅;用人有赞助人员,招生有议价学生,还有说不完的花样百出的“创收”路数。这些都是有事实为证,有报刊报导,而且弥漫全国,形成了风气的。既然群起而爱羊,势必就有不逞之徒起而攘羊,“倒爷”之类于是蜂起,不法商贩钻点空子,小人物拿点回扣,揩点油,还只算小偷小摸,顺手牵羊之类;在上者有“官倒”、“官抽”、“官批”;攘的不是只把羊,是数以千计、万计、百万计、千万计的庞大羊群。“我爱其礼”的人去查一查,遇到的是重重阻挠,层层包围,处处设防,事事掣肘。有些好不容易从洞谷深幽、云遮雾断之中查出了真相或真相的几分之几,案已立好卷,档归“查清”类,仍不得不注道:“待处。”也就是放进冰箱去冷处理。古诗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一“待处”就只管“待”下去,下文就是烟消云散。追得急,必须交代一下时,也顶多找只把替罪羊——又是羊!——聊表“爱礼”之意,这也是事实俱在,报刊多曾报导,而且成了风气的。

为什么查不出来,查不下去(或上去),即使查出、查清了仍然“待处”呢?这分明就是实行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直道”之故。那末“我爱其礼”呢?

礼么?书呆子!岂不闻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了么?

但现象毕竟怵目惊心,羊与礼的问题,尊者、亲者攘羊其子该证之还是该隐之才算直道的问题,老是缠着人不放,疑莫能决。心想,哪怕得个勉强可以给自己交卷的解释也可以自慰,苦思冥索之余,暂时找到的答案是宋人赵普所说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妙在“半部”,半部者,不是取上半部或下半部,而是并不照单全收,只取其有用的部分作治天下之道。质之于博古通今的君子,不知此理能成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