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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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间笔记2之1999年的夏天,昆明在下雨

1999年的夏天,昆明在下雨。雨已经下了三个星期,几十场,犹如在电影院上映的新片。但我从未注意到,经历过太多的雨,我是干的。那天在翠湖公园附近的一个车站等车,忽然间,满街人惊慌地奔跑起来,裙子一朵朵在疾风中打开,少女们尖叫着奔到屋檐下。雨来了。我焦躁不安,在另一个车站,有一份文件等着我。车不来,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正在眼前的雨,看不见少女们,我满脑子是一路车车头上的那个红色的1字。车还不来,我百无聊赖,雨在地面一粒粒地爆炸着,我的裤脚已经湿掉。我像个看不见世界的盲人,却没有盲人丰富的心。车站旁边有个小酒店,我进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下雨的时候,世界是免费的。酒店里的人都在看雨,像电影银幕前面的观众,若有所思。我跟着看起雨来,看它怎么小下去,渐渐地,我闻到了空气中混合着灰尘气味的湿气,我开始潮湿,眼前的雨在我眼前出现了,我不再看它小,我看着它下。

这个夏天的雨与众不同,它不是一直不停地下,直到下得遍地汪洋,大家只好去抗洪。

它是一阵一阵地来,短到几分钟,长不过十多分钟。来一场雨,出一阵太阳或蓝天。“又出太阳又下雨,青蛙出来拣白米”。没有青蛙,忽然记起,童年的这种时候,青蛙会一起跑出来,在我的脚边跳舞。在我看见雨的那一刻钟里,它下了三场。第一场是被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带走的,这辆小汽车从街的北边驶过来,在云南大学门口停下,一把伞从车门里伸出来,接着伸出来两只套着黑色丝袜的腿。那腿一落地,站稳,立即在流水中奔跑起来,像幽灵的腿,但是被溅了些泥浆。小汽车从街道上继续驶过,当它转过玻璃公司在坡头消失的时候,雨停了。小酒店里的人纷纷起身,刚刚要走,另一场雨又下来了,滴在人们的脸上,许多人把手伸到空中,有雨点掉在巴掌上,又退回来,渐次坐下。有两三个人义无返顾,冒雨而去,他们走到街口的时候,其中一个样子像大朱的人退了回来,当他快要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碰了我一下,我转头去看是谁,酒店里收拾盘子的小姑娘。当我转回去的时候,雨停了,大朱已经再次离去。我走出小酒店,朝汽车到来的方向张望。我还是没有看到汽车,一个男子,用双手抱着头从街心仓促走过,一个黑灰色的影子在明晃晃的地面上跟着他。街那边在下雨。稍后,雨下到了我头上。我没有退到酒店里去,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如果要退回去,你势必从陌生人的墙中间穿过去,势必要向他们投去求援的目光,这与我的自尊有些冲突。我继续站在雨中寻找着退路,雨已经一点点将我占领。雨是温暖的,缓慢的,带一点苦味,并不急着要搞湿一切。我看着这一滴落我的胸附近,另一滴又下来了,与前一滴隔开一些,我数着这些雨点,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这可不像数钞票那么灵活,有许多雨点被我数漏了。我忽然想,为什么非避雨不可?它是什么,地狱?灾难?瘟疫?它会对我的生命构成什么严重的威胁?令我成为一只丧失了风度的落汤鸡?从过去到今天,避雨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某个弱不禁风为淋雨而患了感冒的家伙,或者某个假斯文的绅士,为在晚宴上遭到的嘲笑进行的复仇而创造了避雨这个词,我们就一生跟着他避雨?多么愚蠢的举动,当滋润万物的水从天上下来,我们像一群炸弹下面的避难者那样,四散奔逃。

黄昏时分的阳光照耀在雨脚上,街面上泛着彩光,生出了小小的虹。这雨软绵绵的,没有丝毫暴力倾向,接近于一种抚摩。我还没有湿透,它肯定湿透不了谁,人们只是本能地逃避着它。雨停了,小酒店里避雨的人离开了。城市闪着金色的光辉,犹如一个漆工刚刚离去。那光辉从街面上反射在光线阴暗的小酒店里,把它桌子上的碗和盘子,照亮了一部分。我忘记了,汽车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