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好快。
——春三月,韩锷独镇碛石堡。
六个多月的时间就这么地过去了。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时,只觉得身边一切千头万绪,摸不清头尾。只有等回过头来,似乎才能把那一切梳理清楚。
这里距洛阳足有两千余里了吧?他离开洛阳,也有近四个月了。
——当日长安太极殿中,左仆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的两班人马分庭抗礼,场面一时极为紧张。韩锷缓步上殿,太极殿中空荡荡的,仆射堂与东宫门下的重臣在场共有十余人,但殿太大了。
朝官的发难大概马上就要在这太极殿中爆发。而宫外,陈希载门下的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与东宫手里的神策军想来都正预谋着夺宫之变。
但谁都没有抢先说话,连同韩锷,所有的人都觉得脚下太极殿那厚重巍然的地基都象在颤。
韩锷缓步上堂,他心里头一次涌起这种担负天下的感觉。
昨夜,他一宿没睡——从紫阁峰回来后,从俞九阙传递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开始,他与俞九阙之间的消息往来就一直没有断过。
只见韩锷面色冷然,他冷冷地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殿中俱是当朝重臣,入仕之龄最少也有三十余载,但被他眼光一扫,还是人人不由心下一颤:面前的这个韩锷,他也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吗?如今宫城禁卫,就都在他手下的肖珏的掌控之中。连长安城的治安,也半入他麾下勇将乌镇海所控。他对这个突然的消息会如何处理?无论东宫还是仆射堂的人,都不情愿与他轻易翻脸。因为他们手下的实力本来相近。
长安城附近驻军近十万,除去虚额,加上无定见之辈,左金吾将军褚士健麾下二万余骑只怕都能为他调遣得动,他是支持仆射堂最得力的军中之将。而长安城内外,另有神策军近万,这却是由太子门生张辉所操控了。另有老将军王横海坐镇新丰。但那些军马的起动,毕竟还需要时间。长安城中,尢其是宫中,起码此时兵力还都在韩锷的掌控之中。陈希载与韦灵心中都不由焦燥:这小子,居然会突然成了新贵,扶摇直上。今日宫中之势,搞不好,却让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了。
韩锷突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殿上的人,无一不把目光盯在他腰侧的剑上——他是边庭之帅,北庭都护府尽在其麾下,圣旨当日特许他禁中乘马,带剑上朝。今日,东宫与仆射堂不由都最关心其剑锋之所向。
韩锷却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宫中出事了。”
他定定地抬起眼:“皇上昨日遇刺,内侍身死,皇上身负重伤。如今,九阍总管俞大人正在全力救治。依眼前局面,诸位大人今日却不能出宫了。就是为了礼制,皇上危在旦夕间,诸位大臣也该陪侍于侧不是?我已令宫中禁军闭锁宫门,各位大人且在这殿上恭候圣安吧。”
陈希载与韦灵两人都面露惊诧,姓韩的居然会玩这一手?他们心中一时都转侧不定:到底是皇上真的未死,还是韩锷要锁闭宫禁,密不发丧?
陈希载猛地盯了韩锷一眼,心下不由在想:九阍总管俞九阙一向不交接外官,怎么,照韩锷的口气,他与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有一致之意?
只听韩锷淡淡地接道:“我昨夜一接到消息,已传出八百里军情快递,命驻守新丰的王横海王老将军与驻扎洛阳的古超卓古兄小心防戒,务必稳定两都局势。军中有敢为乱者,杀无赦!”
最后三字一出口,他身上突涌出一股沛然的剑气。那是杀气,是他统领千军,鏖战塞外,戳力边庭时养就的杀气。
他此语一出,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心中一震。王横海是东宫门下名驰一方的老将,而古超卓却出于仆射堂,他们双方对这两人都寄望极重,怎么依韩锷语气,此两军均在他的掌控之中?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人会已暗结同盟了?
王横海驻守新丰的军马不过万余,古超卓守卫洛阳的军马也大致也是此数。但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知道,这两批军马虽少,却最是可怖的。因为,老将王横海练兵之勤,天下皆知。而那古超卓手下的军马,干将却主要是调自北庭都护府韩锷帐下,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只这两处精兵,只怕就可当朝中一贯养尊处优的士卒十万。
其中韦灵心思更为忧切:以他们今早的密谋,计划中太子贽华倚仗王横海处极重。神策军不过万余名,要以之抵挡左金吾帐下的近三万禁军,只怕大为吃力,他们所倚仗的也就是王横海那新丰之营了。这时,却有陈希载手下人神情严肃地奔到殿上来,在他耳边密语。陈希载在一边听着,虽一向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面,但脸色还是不由一白。
原来那人低声道:“丞相今早派去传信给左金吾将军的裴御使有信儿传回:说他晚到了一步,他到时,紫宸中老六陆破喉与老三吕三才已经到了。他们夜半前来,说奉有圣旨。褚将军只有接待。当时必发生了什么变故。等裴御使到时,看样子,褚将军已为他们所控。据说中军帐中,只有陆破喉与吕三才跟褚将军把酒共座。陆破喉的那把成名之刀‘金鳞砍’就横放在膝上。以紫宸中人的能耐,褚将军只怕还在不知宫中确切消息之时,生死已为他们所掌握。”
陈希载脸上的汗都要滴了下来:难道俞九阙居然要力助东宫?
却听韩锷缓缓道:“据紫宸与韩某这一夜所查,谋刺皇上的凶手只怕与已获罪收监的太子妃之父曹蓄厚大有关联。诸位大人,这等犯上不伦的大逆之事,是否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韦灵,口里问的却是陈希载。陈希载一时也断不定韩锷心意所向,但马上还是作色道:“这个自然!”
韦灵的额上微微出了些冷汗。韩锷的矛头所向怎么已直指东宫?
只听韩锷道:“那好,今日我们就要三司会审,请刑部、大理寺、与按察院把这事尽快审理个明白,但有身后余党,一定严惩不怠!”
陈希载面上微现振奋。却听韩锷叹道:“各位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各位还望约束手下家奴,在长安城中勿增变乱。一切,且都等到圣体万安后再说。这可与各位的身家性命相关。”
三天,以后的三天时间在韩锷都是一粒沙一粒沙地数着那个沙漏中度过去的。
这三天里,无论对韩锷,俞九阙,陈希载,还是对太子贽华,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只怕都是一个巨大的煎熬。
韩锷到底是什么打算?皇上到底有没有死?他与俞九阙,还有驻守长安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的结盟到底又有多么结实?这些问题时时在拷问着东宫与仆射堂中最高的决策者。而在宫外,也时时地在拷问着余婕与大荒山一脉——这个时机对她与她大荒山来说,可以说是最好的时机了。她处心积虑,所要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她无法亲身逼迫韩锷,她能逼迫的就只有余小计了。
但余小计从始至终都不吭声,最后只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想做什么皇帝。婕姐,你死了心吧。”
三天后,韩锷独镇武英殿,忽然有人来报:“长乐门外,宫墙巷道里,有神策军哗变。”
——东宫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要动手。
韩锷脸上的神色变得更阴冷了。他当时立即疾驰向长乐门外宫墙巷道。这还是刚冒出头的一点火星,他绝不能手软。这个局面,这个长安,只要他韩锷在,就不能让它乱!
东宫本在南内之中。这两日,却一直有个人坐守在东宫门外。
那就是龚亦惺。他是紫宸老幺,他的身边,放有一把擘雕弓。
他潜忍已经三年,苦心凝虑,以为修炼。俞九阙负责安定宫中局势,是他下了严命,令龚亦惺挟弓坐镇于东宫门外。而暗地里率领紫宸下属、监视东宫的却是那个心思慎密的‘五弦’花犯。他们要看紧的却是太子身边的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
如今,看来东宫中人终于忍不住这种威压,终于要首先发难了。
韩锷赶到时,长乐门外复墙巷道内正聚集了近千余名神策军兵士。首领却是神策军中的副统领王玄。他们与紧守宫门的肖珏对峙已有一刻,韩锷匹马才到,神策军中就鼓噪了起来,有人高呼大叫道:“圣上已为姓韩的逼死了,他现在紧守宫门,密不发丧,还图谋对太子不利。他韩锷要谋反!”
韩锷匹马直入巷道之中,手按长庚,冷喝道:“王玄,圣驾欠安,你还谣言惑众,首图逆乱,你当我杀你不得吗?”
——韩锷静静地抬起眼,一切经过,虽已过去了六个月,却还恍如眼前。六个月过去了,那宫墙,那太极殿,那随时可能突生肘腋之变的日子……
眼下,他正在独镇碛石堡。
碛石堡地处青海鄯州地带,这里,他麾下之部有从王横海西北练就的军中带来的将士三万。他正独面着吐谷浑的侵扰。
去冬十二月,吐谷浑势起,他不得不带军远赴青海。在他到此的三个月后,一切似乎终于开始平静下来。那因盐铁交易取消而生出的汉人与吐谷浑人的哗变也平静了。眼前,到处是那荒凉的石碛野草。春来了,但草只有根处微微有些绿意。风好冷,整个天下,似乎都如此荒凉。
这时,却有面大氅向他身上罩了下来。那大氅是粗糙的羊毛编就的,虽说朴陋,却还温暖。
一个女子轻轻地把这大氅与他披上,口里平淡而温柔地道:“你近日操劳得厉害,气血两虚,还是小心别太凉着了。”
那语音淡淡的,就是温柔也如同口边呼出的白气,不着边际的一点温暖。但她手中的大氅披下,却象把整个世界的寒冷跟韩锷隔绝了开来——外面,冬尚未尽,而身边素手披衣,罩就了一身之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