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湘西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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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梅子溪的深潭

在湘西的奇异风俗中,我不止一次看到“梅子溪”三个字,“梅子溪”在湘西有好多条,最出名的一条在桃源县,它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每一个转弯处布满深潭,正好被用来惩治那些出轨的女人。沉潭——那些深不可测的深深潭水,就是湘女们的最后归宿。

沉潭是湘西对女人最严厉的处罚,媚金担心过,夭夭也担心过,还有萧萧——《湘女萧萧》里对出轨的萧萧本来就是准备沉潭的,但是最终没有沉,一是因为家族中没有长老出面主持,二是婆家不舍得。因为即便萧萧是童养媳,那也是婆家花了钱的,把萧萧沉潭淹死了,这笔钱谁来赔偿?最后婆婆算计利弊得失,决定发卖。萧萧是个很美的姑娘,她和花狗大是很般配的一对,女的俊俏,男的强壮,花狗大一直对萧萧有心,萧萧对花狗大当然也有意,花狗大教萧萧唱的那支情歌很动人:

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或者是这一支: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上起坟坟重坟,妹妹洗碗碗重碗,妹妹床上人重人为了花狗大的一份情,萧萧差点被“沉潭”,这样的代价实在过于惨烈。湘西被沉潭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所以才有了梅子溪这样以“沉潭”出名的地方,沈从文在《巧秀与冬生》中写道:“伤风败俗的人一律都沉在梅子溪河口那个深潭里,这是洞庭溪传下来的规矩。 ”

巧秀的妈妈叫天玉, 23岁时即守寡,守着两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年纪轻,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偷偷相好。族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想图谋那片薄田,捉奸捉双,两人终于被生生捉住,一窝蜂把两人拥到祠堂里去公开审判。本意也只是大雷小雨的将两人吓一阵,痛打一阵,大家即从他人受难受折磨情形中,得到一种离奇的满足,再把她远远的嫁去,讨回一笔彩礼。 ”

可是族长不同意,因为曾经为自己儿子向天玉提过亲,遭到婉拒,这让他一直怀恨在心,后来又一再调戏,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妇大骂一顿——旧仇新恨涌上心头,他做主将黄罗寨那风流打虎匠两只脚当小寡妇面捶断,再决定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照老规矩沉潭,免得黄罗寨人说闲话。合族一经同意,那些年轻无知好事者,即刻就把绳索和磨石找来,就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妇上下衣服剥个精光,两手缚定,背上负了面小石磨,并用藤葛紧紧把石磨扣在颈脖上。大家围住小寡妇,一面无耻放肆的欣赏那个光鲜鲜的年轻肉体,一面还狠狠的骂女人无耻。小寡妇却一声不响,任其所为……”她大概死心已定,并不求饶,甚至也不见难过,村民们期盼的最高潮的一幕出现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湘西的天蓝得沉重而压抑,高天上白白的月亮像一个窗口,让人在漫漫长夜看到一丝光亮,天玉雪白的身子也是漆黑夜晚的“月亮”——她被八个汉子举在头顶,一路举到溪口,上了一条小船,划向溪水最深的深潭——她仍然不求饶,她可能也知道求饶是无用的,也许她认为自己与人偷情确实是罪该万死,黄罗寨那个打虎匠多么英俊强壮,他能打得死一只老虎,他是多么了不起的男子,多少苗女爱他爱得发狂,能和他轰轰烈烈爱上一次,为他而死,也是情有所值。她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无所畏惧地走向梅子溪——她无数次听到过“梅子溪”三个字,无数向往自梅子溪风光秀美,旅行的人不知道这里曾经是沉潭之地由爱情的湘女们,也都在这里被投下深潭。她们称为“水葬”,在这里与众多姊妹们相会,也是一种缘分。就在被捆绑的天玉放到船上时,忽然一位老表嫂抱着尚在吃奶的巧秀冲上来,哭喊道:“让她再喂孩子一口奶吧。”族长闻听大怒,痛骂那位不知时务的老表嫂。一直平静如水的天玉这时忽然开了口:“我只求你们一桩事……”族长恨恨地说:“讲!”天玉几欲开口,却被悲伤噎住。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于心不忍,开口道:“巧秀娘,冤有头,债有主,你心里明白,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么话嘱咐,就说了吧,我代你做。”小寡妇过了一会儿,方朝着漆黑一团的堤岸低声说:“告诉三表嫂,让她做点好事,巧秀就托付给她了,小心不要让人捏死我巧秀,她就是我的命哪……”男人们听到了,都默默无言。

小船摇到潭水最深处时,七八个男人在黑暗中互相望了望,然后弯下腰来,抬起那个雪白的青春的绑着石磨的女人身体,共同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嘿哟喂!”,将她掀到深潭里,“哗啦”一声巨响,深潭溅起一片水花,撞碎了潭水里一轮安静的明月。月亮一软一软的,最后又复归一个满圆,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惨烈的沉潭,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一个梦境。

远远的梅子溪畔,夜黑如墨,有男人用沙哑的嗓子在唱着民谣,那是湘西所有男子在青春时代都唱过的情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