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5968700000020

第20章 从天堂到地狱(6)

记得小时候我家居住在城东一条凄清而又荒凉的小溪边上的一个布满苔藓与蒿草的大院子里。那里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直通我那间太阳从不栖落的屋子。那屋子终年寂寞无声地度着一个15岁女孩子恐惧而又孤独的灵魂。我那时每天早上都能透过北窗子,窥见在茂密参差的古树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遍遍重复着白鹤亮翅或者金鸡独立的动作。然而那天我忽然从北窗子里探出头去东张西望的时候,发现迎面向我射过来的那苍凉而又阴森森的月光,就如同一只钢针戳在我的心口上。我一个冷颤,紧紧张张地将头缩了回来;又急急忙忙地将窗子关得严严密密。事实上,这完全出于我的神经质。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境。但许多日子后,当阳光暖暖地爬满后院里那堵伤痕累累、斑斑驳驳的矮墙上时,我穿过坑坑洼洼的碎石泥路,翻过一个小土山坡,发现在矮墙后面有一间破旧不堪的小木屋。那小木屋里临窗坐着一个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老人,那老人神情诡秘、面色苍白得让人触目惊心。我一阵胆怯。但那份又害怕又极想证实:“这决不是幻境。”的心理,使我鼓起勇气,颤巍巍地继续向前走去。

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对那个络腮胡子的老人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那期待其实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寂寞世界里的寂寞老人的寂寞生活。后来我终于伫立不动地站在老人的窗下,我忽然惊异地发现老人一点也不老,他简直还算年轻,至少比我父亲还年轻得多。

对于这样一个还算年轻的年轻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历史背景,但他孤身来这儿居住,若不是个人情感的毁灭,便是历史性的灾难降临在他身上或者其他一些什么难言的苦痛。我有点怜悯他或者同情他地朝他默默微笑。然而,他凉飕飕、阴森森的目光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只顾摆弄那堆蓬乱的红玫瑰。我就像站在风口中一支瘦瘦的麦秆。

当这支瘦瘦的麦秆第二次来到这里时,夕阳刚刚从西边降落,黄昏的钟声从茂密浓郁的古树上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小木屋的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泛着浓浓花香的红玫瑰以及一只特大号又破又旧的毛竹书架。那书架上整整齐齐地陈列着一排书。那时候书对我有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力。我终于四下张望发现屋子的主人并不在家时,就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后看一本英国拉斯金的《芝麻与百合》。可没看几张主人回来了,我吓了一大跳他却说:“你是沈医师的女儿池青青是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是你妈妈医院里的同事,我姓杨叫我杨伯伯好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杨医师的,我父亲那时被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关在“牛棚”里隔离审查,而杨伯伯可以说是我那时唯一接近的一个长辈男人。

现在杨医师自首的事被公安局立了案。毫无疑问,杨医师肯定是要被判刑的。杨医师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几天后,杨医师果然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这还是由于他自首表现比较好被减免了一年的。山子觉得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名声显赫的专家医生,犯了罪同样绳之以法真是大快人心。所以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公证的,人人平等的。

公判会结束后,山子邀请我、汪非及沈政去一家叫做万隆的酒家吃饭。山子要了几个冷菜,又要了猪排堡、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及一盆冬笋鱼圆汤。还要了一瓶绍兴加饭酒及两罐可乐。冷盘上来时,我们举起酒杯碰一下,这时餐桌顶上的彩色吊灯亮了起来,热腾腾的菜一送到桌上,就被照得五彩斑斓,格外馋人。

菜盘里的菜一下就被吃掉了一半,我们的谈话内容也从杨医师转到了沈政身上。沈政说:“我也是个罪人,我因嫖娼而拘留,现在我要好好工作,报答报社对我的保释。”

“谈些别的吧!”我说,“最好是让人轻松愉快的话题。”

山子点点头。汪非就开始讲林青霞为什么不嫁给秦汉而要做商人妇啦,韦唯在东阳演出首先要数完钱才唱歌让观众白白等了许多时间,还让某某观众出去她才唱啦,兰贵人牛奶面容嫩白露到底能不能消除皮肤中的黑色素?而山子却说海湾战争以后,国际舆论界对伊拉克领导人的战争指挥艺术颇多微词啦,中东和平风云变幻等等问题啦。最后我谈到了音乐,我从中世纪音乐一直谈到现代音乐的多样性,当然也少不了谈我喜欢的几位音乐大师的作品。后来江非大声嚷着要求服务员给我们唱卡啦ok,我们便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守着残酒唱了起来。山子唱得最拿手的是一首《曾经沧海也是爱》,而我却喜欢唱童安格演唱的《把根留住》。我们大家一起唱着唱着不禁都泪流满面。是啊!“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而我们这四个人,在生活中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在这一桌晚餐上,我们内心的伤感,得到了情感上最温存的慰藉。

后来我们从万隆酒家出来,月亮已高挂中天,我们的身体沐浴在月光里,这酒后微醺的氛围给我们分别凭添了一种美妙绝伦的意境。我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想起了我的德语老师s。想起了我跟他学德语的那一年不知有多少个课后与黄昏,就在这条街上散步。

s那时是个中年男人,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与疲劳。s那时又因为刚刚从西柏林讲学归来,有不少的异国风光异国情趣异国故事要倾吐。s也就在这条街上一边与我散步一边给我讲了他的房东,一位西德的电影女明星的故事。

那个满头金发的女郎一生都没有结过婚。她与她的母亲住在这座风光旖旎的城市里。s为了强化和提高德语的表达能力,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搬进了金发女郎露莎的家。露莎是个热情爽朗但又自卑自虐的女人。她只要拍片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事不顺心就会拼命抽烟与喝酒,以此来糟蹋自己的花容月貌。有那么一次,s正埋头于学术研究,露莎从澡堂里围着浴巾出来,很想让s吻她一下;s始终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露莎生气地愤愤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把屋里所有的家什砸碎。在一片玻璃器皿的碎屑声中,她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哭喊。s这时为她的自虐深表同情与怜悯,但也绝不放弃自己的自尊与自爱。

s回来不久,收到露莎寄来的一本“ermutigungen”的书,那书名的意思是“充满勇气”。可是半年以后,这位金发女郎却没有充满勇气地生活下去,而是在一次醉酒中永远地没再醒来。

此刻,我走在大街上回想s回想s教我的wirsprechendeutsch,以及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故事,倒是一件惬意无比的事。

夜色越来越沉重,人在感受伤疼的时候最害怕黑暗,黑暗带给你的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我对此深有体会。

这会儿我拐进一条小巷,我忽然听到有一个男人低声的呼唤,声音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我一下变得非常警惕,条件反射地哆嗦起来。真要命,原来是一男一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回避了开去,一阵冷嗖嗖的小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飞快地顺着黑咕隆咚的小巷跑回家去。回到家我首先洗了个澡,我洗澡的时候发觉我全身的肌肤依然洁白柔润,光滑鲜亮,造发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洗完澡我赤裸着身体对着浴室的镜子时,镜子里的那个我,有着挺拔而温暖的胸部,有着舞蹈演员一般的美腿。我想我还不能衰老我还应该挺年轻,至少我不能在与周树森结婚之前就衰老了,我要守住青春。于是我打开抽屉拿出影集翻看了起来。我忽然看到了一张三个女人的合影,那里面有我、苏艺成和我在澳洲的中国女朋友依云。我专注地望着这张照片、生出无限的感慨来。我不能不想起苏艺成。也不能不想起依云所在的澳洲广袤无比的地域,那地域有曾经覆盖在我身体之上所向披靡的赵刚。那个赵刚也就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在澳洲在墨尔本高速公路上不幸撞车去世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思念与遗憾。我想象那时当夕阳慢慢褪尽,赵刚一定会伫立在维多利亚金黄色的空旷里,他等待我的黑发飘过巴斯海峡荡出凄丽的呼唤与风声。还有那些漆黑阴森的夜晚,那个阒寂的荒原他会踏出一些鬼魅般的足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我的精神邀游了整个澳大利亚。我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在一根根肋骨之间像弹奏一把竖琴。我终于听到了那一段哀怨娓婉如歌如泣的赵刚的死讯,那死讯将赵刚永远地留在了澳洲留在了墨尔本。我放下影集,我必须承认无论是苏艺成的自杀,还是赵刚出车祸而死,总有一种古怪的东西,悄悄地潜入我的灵魂,小心翼翼地包扎我内心的伤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我回忆起与苏艺成在一起的一个最快乐的日子,那是六月末的一个黄昏,”我与苏艺成在白堤散步,微风儿轻轻吹在脸上身上舒坦极了。我们手挽手沉浸在湖畔的静谧之中。苏艺成穿一身白色超短裙,看上去活泼、漂亮,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自杀未遂时的面容憔悴、神情忧郁的样子了;她的眼睛亮晶晶地转动着,像两颗转动的透明玻璃球。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像一对同性恋似的情意绵绵,内心都充满了一种柔情。当然除我们俩这么亲密之外,还有更多的情侣在柳树下谈情说爱、拥抱接吻;夜晚的湖畔是情人们的世界,苏艺成面对这样的场景,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这又不是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大街上也不是在纽约大学的校园里,这是在咱们中国的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美丽的旅游城市里。这前面不远处就是南宋精忠报国的岳飞墓。我说这又怎样?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了,改革开放硕果累累,地球似乎一夜之间缩小了。前边湖畔的空地上夜晚跳交谊舞、迫斯科的人真是很多,我们远远的就听到音乐声了。我说我们也挤进人群去动动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这也是一种内心情感宣泄的最好方式。苏艺成点点头,很快挤进人群跳起了迪斯科。她的舞姿非常优美,洒脱,令我陶醉。我只能扭动胳膊和腿,我的舞姿一定不会漂亮。但我身边的那个男人似乎把中国功夫都搬到迪斯科上来了,他拿大顶旋腿腾跃什么的跳得眼花缭乱。其余的青年男女也顽童似地疯狂摇摆。大家跳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我与苏艺成都跳得大汗淋漓。我说:“嘿!真带劲!”我回忆到这里,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发现,我还没睡着天已经亮了。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我该干些什么?

探监。

我要去监狱探望杨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