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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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靠在冷墙上(7)

学校开学了,陈红一早就去上班。我的学生知道我已正式调走,趁午休时间都来到我的宿舍看我,他们拉着我的手说:“老师,你要时常回来看我们啊!”其实我对学生是非常有感情的,只是我第一次自杀没有成功,给全校师生都造成了一个不良印象,我怎么可以耽误下一代呢?瞧!他们正在茁壮成长,像毛泽东主席说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我们祖国在21世纪初就要他们挑起大梁了。不过,我真担心这批独生子女一个个都被父母宠成了小皇帝、小公主似的;他们还有多少吃苦耐劳的精神呢!

9月2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雨中还飘着雾,给人的感觉除了凉爽之外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惆怅。当然更令人惆怅的是新闻部的豆豆前几天单位体检时忽然地查出来患了子宫颈癌。今天她要去上海治疗,我与山子送她去火车站时,我心里很难受。豆豆——这个漂亮的女人,突然患了癌症犹如晴天霹雳,把她一下子摧残得不像样子。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语的,都怕对话,更怕目光互相对视。

我与豆豆虽然才认识了两个多月,但我们在一起不是高谈阔论就是愤世疾俗,十分投缘。我喜欢她,现在她要走了。我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我说豆豆保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有勇气战胜疾病。

然而,我看出她故作平静的眼神里包含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我和她握手时感觉她的手在明显地颤抖。她朝我与山子微微一笑,就与她丈夫走进站台。

我说,豆豆祝你好运。

山子挥挥手一声不吭。

我信仰基督,我在我的胸前默默地画着十字,我为豆豆祈祷,可怜的豆豆,愿上帝保佑你。

9月5日

我整整吐了一天一夜,最后吐出的都是黄水了,嘴巴里很苦。真的很苦,把自己吐干净了就应该是这种味道。我没有任何食欲,我对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反感之极。只有雪碧是好东西,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肚子鼓鼓的。我头晕眼花得厉害,我好像一下子坠入万籁俱寂的死一般的静谧之中。

下午山子说,我们去喝点咖啡好吗?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好吧。

我们在红墙咖啡馆里一张挨着窗户的小桌旁坐下,山子要女服务员小姐给我调了一杯很浓很浓的麦氏咖啡,他知道我喜欢喝这种味道,而且不放糖。我呷了一口,感觉不错,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望望山子,发觉他很忧郁,好像一下就瘦了一圈。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我紧挨着他让他把我搂进他怀里。

苏艺成!他说。

你搂紧我吧,我要你用劲儿搂紧我。我说。

他稍稍用了一点劲儿,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是用足了心劲儿的,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就像我们第一次拥抱一样。我说山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究竟有什么心事?可山子颤动着睫毛说:“我所忧郁的是当今社会,有的人贪污腐化,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浮躁轻薄,有的人萎靡不振,有的人炒股泡舞厅……”

我默默无言。时间流走了,许多人在苟活。

后来过了多少时间,谁也说不清楚。我们整个下午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回去吧。”山子说。

“再坐一会儿吧。”

“那就坐吧。”

“天黑了。”

“是的。”

夜幕深沉,天空缀满明亮的繁星。的确,我越来越喜欢黑夜,尤其是在我的这段日子里,我相信地狱里也是这样宁静的。山子搂着我,我一想到与里安的关系就真想恸哭一场,我想对山子说点什么。

可我说什么好呢?

9月7日

又是恶心,想吐。晚饭时陈红从食堂买来一碗香喷喷的炖肉,她说这是特地为我买的,如果我不吃了它,就枉费了她一片心意。我不扭伤陈红的心,我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吃一块,可不到5分钟我就吐了出来。陈红看了于心不忍,只好把肉拿到冰箱里去留着她自己吃。

陈红说:“你胃不好还是得了其它什么病?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不用,也许明天就好了。”我说。

其实,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如果不是胃的毛病,那怀孕是毫无疑问了。因为每个月的例假都要提早三天,那么本来今天就该来例极的,怎么没来?

9月8日

我想我肯定神思恍惚啦。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疯狂的渴望快点来月经,以证明我没有怀孕。可是一切都糟糕透顶。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儿,巨大的痛苦充满了我的全身。我该怎么办?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恐惧和羞愧笼罩着我,我真想再一次谋杀自己。

下午汪非与一个复员军人聊得十分投缘,我听见那复员军人说:“我转业到地方上真不知道干什么好,有点无所适从的味道。从前在老山前线摆弄枪和子弹什么的挺顺手的,那时只一门心思回家后过平静日子。可现在怎么平静得下来呢?时代的节奏就像旋转的华尔兹一样,我吃力地跟着旋转,但总是跟不上节奏。我活得很累,真想到乡下去隐居,远离这烦人的。喧哗的甚至是声嘶力竭嘶吼的现代化都市。可时代必然要前进的,我落伍了总不能让我的孩子也落伍,他们是国家的希望,他们应该走在时代的最前面,所以我必须挺住。”

复员军人的话多么意味深长,我想九十年代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人,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比如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里安又来电话了,他说安峥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她的卵巢有问题,她不可能怀孕生孩子了,这令他父母很沮丧。我想他告诉我的目的,难道是想让我替他生一个孩子吗?这太荒唐了。

9月10日

一早就去医院检查。取小便化验单时我非常紧张,简直是双手颤抖地从检验员手里接过单子。单子上赫然醒目地印着尿tt阳性,自然不去问医生我也知道怀孕了。

怀孕对一个未婚的女孩来说是一件羞耻的事,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连里安也不告诉。

9月11日

今天是报社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报社租了一家相当豪华的娱乐场所举办庆祝会。张坚平总编辑直接吩咐我去财务科领点钱买些茶叶饮料瓜子水果蜜饯,他说庆祝会完了还有舞会,到时你要鼓动大家跳舞把气氛弄得热热烈烈开开心心呵!

张总编的吩咐我哪有不干的理由?于是我拉了汪非与我一起去买吃的,又拉了山子把娱乐场布置了一下。这会儿我好像成了个重要人物似的,其实不然张总编只看中我年轻,可以当当主办单位的招待员与礼仪小姐罢了。

舞厅的建筑格局大致是圆形,进门是一个半圆形酒吧,酒吧里有琳浪满目的威士忌白兰地以及种种说不出名目的洋酒,还有五颜六色的罐装饮料。虽然是白天,桔黄色灯光却低低地照着柜台,弄出一副豪华奢侈的气氛。

舞厅最东头是乐池,它与进门处的酒吧遥遥相对,两旁围满了双人沙发与低矮的椅子和圆桌,大理石地面用油蜡打得贼亮,汪非不由得杞人忧天起来,担心舞者稍不谨慎要摔跟头出洋相。

汪非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确实一点儿都不会跳舞。她曾跟山子学过,可学了几天三拍四拍死活还是分不清楚,就扫了兴。

我们在每张玻璃茶几和圆桌上都摆了一盘瓜子、一盘蜜饯、一盘哈密瓜和一把香蕉。客人们大多是同行和给报社写稿的作者,当然也有一些政界与商界的领导光临。大家在吃吃谈谈的时候,庆祝会结束了。我今天非常争气,吃了一根香蕉居然没有感到很大的不舒服。

舞会开始了。乐队正演奏着一支欢快的“吉特巴”,根本不用我鼓动,舞池里就拥拥挤挤,一个个晃肩顿脚其乐融融。山子早已手痒脚痒,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拉起邻座记者部的一个实习记者,迫不及待地冲进舞池跳了起来。

我只想跳迪斯科,最好把肚里的孩子跳下来。现在我与汪非有一搭设一搭地聊天,忽然我看见山子与那个实习记者跳得既和谐又醒目,两个人的舞姿真是妙不可言。山子的动作干脆利索,前进后退左转右转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暧昧。女的则像是如影随形,如月随日,在山子的手里陀螺一般滴溜溜转,跟前跟后找不出一处破绽。我看得正出神,乐曲戛然而止,山子与那位实习女记者随之一个漂亮的造型,而后互相点点头微笑地退向舞池外边。我刚想赞美他们,紧接着又一个舞曲缓慢地奏出来,这是一个抒情的世界名曲《薄雪花》。

山子过来邀我跳,我摇摇手,他就又邀了那位实习女记者。他们在舞蹈的人群中依然身手不凡。我想慢三步虽然好跳,但要跳得端庄优雅高贵却不容易。差不多的人不是老羊拱圈一样地拱来拱去,就是推磨盘一般没完没了重复这一动作,看的人没趣,跳的人自我感觉也不怎么样。而山子他们这一对,男的上身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双腿迈出去的幅度却是极大,随着脚步的迈动,身体跟着一高一低,呈海浪起伏的缓慢姿态。女的则对山子掌心的每一个暗示都心领神会,她的身体在舞蹈中轻盈得像空气、像水、像云朵、像花瓣。当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宽大的裙摆在连续旋转中飘撒开来,像一朵动感强烈的喇叭花。

交谊舞跳到这样的水平实在难得。在我们杭州交谊舞跳得特别好的不多,一般无师自通者居多。上路子的很少;山子与那位实习女记者,简直可以说是舞会的王子与皇后了。

迪斯科一开始,我就对着镜子踩着节奏猛跳起来。我汗流泱背,一曲下来真有点气喘吁吁。但心中的愿望一点儿也不可能实现,我肚子里的私孩子,他让我愧疚交加又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

9月1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1971年9月13日出生的那天,正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为此,我总感到我出生在这个13日实在有点不吉利。

中午强忍着对食物的反感去食堂吃了一碗片儿川面,面虽然烧得很好,但吃下去还是有种想吐的感觉,只是所幸的没有吐出来。

山子关切地说:“你的胃不行,你必须去看医生。”我说:”看医生太麻烦了,况且有种病医生也是没法治的。”我必须承认,有一种古怪的东西正悄悄地潜入我的灵魂。我很想离开这个世界,可我不能像第一次自杀那样不成功。

下班后我在编辑部里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打扮自己,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化妆了。我把眉毛描得很细,眼圈打了底色,我淡淡地抹了一点口红。这会儿我开始编织我的黑色发辫,我把我一头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山子喜欢我梳这种辫子,他说有一种古典美。但他哪里会知道我正在选择一种方式自杀,自杀是需要勇气的。当然我不会因为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而死,而是看到了阴暗的尽头看到了死亡。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朝着黑咕隆咚的地方一直走下去,我非常清晰地听见上帝在轻声地亲切地召唤我,我觉得那个声音像竖琴一样悦耳它拨动我的神经。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灵魂深处发出挣扎的呻吟声。它把留在我精神和肉体上深深印迹的往事不断地浮现出来,我不禁潸然泪下了。我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我的痛苦是精神的痛苦。

现在我神思恍惚地来到城河边,我的耳畔轰鸣着:屈原投泊罗江、王国维投昆明湖,还有老舍、傅雷都是投河死的。那么我投城河是最好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了。

我在河边徘徊,我想起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她一生几乎狂热地喜欢写作,但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垮下去。丰富的精神生活最终把她推向了1941年的苏塞克斯的马斯河中。我想到这里,正想选择水流最深处跳下去时,忽然听见有人喊:“苏艺成,苏艺成。”我转过头去,只见池青青拉着达琳的手朝我这边走来。池青青说:“我刚从家明这里接回达琳,家明与他的再婚妻子宫雪姣就住在河边的一幢公寓里。”

我抱起达琳以掩盖我内心的忧伤与绝望。可敏感的池青青还是感觉到了些什么,她硬是要求我与她一起回家。

回家是多么的好。

可我寻找不到灵魂的归宿。

可我寻找不到精神的家园。

我是多么不幸。但我羡慕那些心灵健康的女人,她们穿着漂亮时装浪漫地走在天堂的街头。(人们都把杭州比作天堂。)而我将在天堂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