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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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再来半斤炝虾

跟踪的结果竟然来得这样快,倒是沈小红没有想到的事情。

其实沈小红原先一直盼望着奇迹发生。所谓奇迹,就是跟踪没有结果,一切都是沈小红的胡思乱想。康远明是无辜的,而沈小红是多疑的。

但是现在,不但结果来了,而且跟踪很快就变成了追击。

整个上午,沈小红都疯狂地跟着那辆黑色的流线型小车。它穿街走巷,倒是去了不少地方。

先是去了山塘街。车子在山塘街的破石板路上停下来。康远明先下车,然后就是徐丽莎。秋阳总是艳丽,在这样的太阳光下面,徐丽莎白花花的手臂和脖子显得更白了。更可怕的是,沈小红突然发现,徐丽莎好像还换了套衣服。刚才在巷口,徐丽莎向康远明招手时穿的并不是这种颜色。刚才是红的,现在则成了橙色,还泛着一点点金光。当然,这其实很可能是光线作用的缘故,但徐丽莎在车上换衣服的想象,一下子攫住了沈小红。

那些光着的手臂,肩膀,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更重要的,坐在徐丽莎旁边的康远明──想象就如同一个闸门,打开了,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后面的水挤压着前面的水,百川归海,汇成一个源头:

康远明和徐丽莎睡过觉了。

这是个一下子无法证实,却又时刻折磨着人的念头。它一旦产生了,便挥之不去,缠绕于人。爱好文艺的沈小红在书上看到过:一个男人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那种关系,在公众场合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就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

沈小红睁大了眼睛看,越看越觉得像。

徐丽莎站到一座小石桥上,摆了个样子让康远明拍照。康远明让她往后退退,徐丽莎就往后退了。退的时候一不小心,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康远明伸手去扶她。徐丽莎哎哟娇嗔一声,滚倒在康远明的怀里。

沈小红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沈小红觉得,康远明的这次扶,与当初在沧浪亭石阶上扶她就很有不同。在沧浪亭的时候,康远明说了句“当心啊”。是客气的,有距离感的。是一个绅士对一位女士的提醒。但康远明扶徐丽莎的时候,就更像一个男人。手势的幅度很大,还顺带着往怀里拖了拖。徐丽莎这个骚货则起劲地咯咯地笑。

一笑,白花花的肉便抖动了起来。

沈小红咬着牙,浑身的骨节都恨得嘎巴直响。

恨归恨,追踪仍然要继续进行。沈小红是理智的。即便恨得眼睛冒火、牙齿出血、骨节酸痛,沈小红也依然是理智的沈小红。这是沈小红与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也是沈小红与乌鸦和喜鹊不同的地方。沈小红能忍。就像康远明能忍其他的男人,沈小红则能忍康远明。这是沈小红天生的使命──她要保住这个男人。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现在更不仅仅是他了,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小子,或者姑娘。

沈小红相信,它一定是个小子。

为了维护这项使命,沈小红暂时改变了忍的方式。沈小红在随身的包里带了部相机。她不会像一般的女人那样,跑上去大喊大叫,撕衣服扇耳光。这是傻女人才做的事情。沈小红可不傻。由于动机单一而纯正,上苍便把灵感降临于她;出于对婚姻生活的执着,沈小红更知道要把一些军事兵法上的计谋加入进来。比如说,欲擒故纵,更比如说,声东击西。至少,沈小红知道,她必须要留住些证据。而这些证据,便是她和肚子里那小子的安全。沈小红明白自己不会有更多了。仅有的这些,她可要保住。

拼了死命的。

沈小红躲在远远的阴暗的地方,咔嚓咔嚓拍着。因为远,并且必须注意藏身,相机里的影像是模糊的。面目不清,有点像天外的来客。但这没有关系。相机响一下,沈小红心里就抖一下,也激动一下。

她的手死死抓住那部银白色的小机器,沁出了汗。

一辆黑色的流线型的轿车,与一辆出租车──因为沈小红一直在换车,所以这出租车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变成了蓝色,一会儿又是灰白。还有些时候,它则是一辆跌跌爬爬明显显旧的人力三轮。在初秋的阳光下面,它们行进着。有些忧伤。街市是这样纷乱,人流如织。即便现实如沈小红,也没想到在快要结婚的时候,还会摊上如此的奇遇。

沈小红坐在出租车上。阳光照进来,照在沈小红有些苍白的脸上,出着汗的手。沈小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把车窗摇下来。想吐,却只有一阵干呕。翻江倒海的感觉。人在雾中。还有,就是那样一点点的、沈小红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的──绝望。

那辆黑色轿车从山塘街到西园、虎丘,再折回来,它甚至还在沧浪亭门口停了下来。康远明和徐丽莎一前一后进了沧浪亭。沈小红实在是疲倦了,便坐在临街最隐蔽的一块石阶上。离石阶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跳格子的游戏。其中一个赢了,便尖声叫了起来。叫声像秋阳一样,飞快地在沈小红头顶上划过去。

沈小红感到困了。可能是害喜的困,也可能是心里感到疲惫。但有件事情沈小红是清醒的,她死死地抓住手里的相机,一点也不松劲。有一个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站起来了。有人在叫她。她答应着。顺着声音走过去。

奇怪,沧浪亭外面的那片水域,原先是白茫茫一片的,现在却开满了荷花。到处都是,一朵挨一朵的。不仅仅是荷花,还有一浓团一浓团的雾。沈小红看不清,就用手去撩。撩不走,那些雾反倒全过来了。兜头盖脸的。只是感到胸口发闷。沈小红只觉得还是有人在叫她,但有些模糊了,全罩在雾里面。后来就变成了啪啪啪的声音。啪的一下,荷花就开了一朵。这样一朵一朵地开,后来最大的一朵要开了,只听到──沈小红猛地睁开眼睛。

不远处那辆黑色的流线型轿车正在缓缓启动。徐丽莎已经钻进去了,而康远明正用力地关着车门。

幸亏这次康远明和徐丽莎去的是饭店。要不,沈小红就很可能要饿昏在路上了。

是家个体户的小饭馆。挺隐蔽的。门前栽着一排树,大约是银杏。因为季节没到,银杏的叶子黄不黄、绿不绿的。有些暧昧。几个服务小姐的眼神也有些暧昧。先是康远明和徐丽莎进去,她们剜了一眼。然后是沈小红。沈小红累了大半天,样子很有些不堪,又有点鬼头鬼脑的。一时倒吃不大透。不过,这些小姐的衣服倒是一点都不暧昧,倒是挺利索的。

裙子的面料到膝盖上面三四寸的地方就用完了。

这种饭店一般都有几个幽暗的包间。但不巧,这天中午这种包间已经预订掉了。不过,楼上的厅里倒放着屏风。把空间隔得非常私密。小姐便把康远明和徐丽莎安排在屏风的一侧,靠着窗的。过了会儿,沈小红也上来了。沈小红压低了声音,要求小姐让她坐在屏风的另一侧。

坐在那里,沈小红可以听到康远明和徐丽莎的谈话,还能透过屏风的隔缝,窥探到两人的姿态与动作。

沈小红听到康远明招呼小姐点菜了。然后是小姐嗒嗒嗒的鞋的声音。小姐走进去了。翻菜本的声音。哗哗哗的。然后,突然,小姐笑起来了。康远明跟着也笑。接着,则是徐丽莎的笑声。

沈小红连忙把眼睛凑到屏风上。

沈小红发现康远明正抓着服务小姐的手:

“小姐,你的手长得真好看。”康远明说。

康远明点了一条松鼠鳜鱼。

沈小红听到康远明对徐丽莎说,松鼠鳜鱼终归是要的,不管到哪里,只要有鱼,他就想吃一吃松鼠鳜鱼。因为这种鱼会教给他很多道理。然后康远明又点了辣子鸡丁,水煮牛肉,清蒸猪脑。酒要的是白酒。临到服务小姐嗒嗒嗒嗒踩着高跟鞋走出来时,康远明突然又大叫一声:

“再来半斤炝虾。要活的。”

康远明说。

沈小红感觉自己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发抖的手看上去总是很难看,沈小红希望自己不要抖。但不行,还在抖。不像要停的样子。沈小红好像还看到了那些浑身透明、发红并且活蹦乱跳着的炝虾。

它们跳着。挣扎着。发出阵阵尖叫。

小饭馆里还放着点音乐。当然不是评弹。是一个柔软的女声,唱着情歌。说哥哥怎么把她给抛弃了。说负心的人哪,临到后来伤心落泪的一定是你。发的是毒誓。在这样的音乐里面,沈小红点了份蛋炒饭,还连一个清淡的蔬菜汤。扒着饭吃。忽然觉得那个幽怨的女声就在唱自己。沈小红有点怨,给打垮的样子。眼眶那里慢慢红起来。真是伤心。问服务小姐要了张餐巾纸,吸在眼眶上──等到抬起眼睛,沈小红突然发现,那些隔开空间的黑漆屏风上画着的,竟然就是《游园惊梦》的图案!

因为关心康远明,沈小红近来从一个当代的文艺爱好者,暂时过渡到了那些遥远的时空。她竟然还把《牡丹亭》看了一遍。当然,和小跑堂父亲一样,沈小红看的也是白话插图本。沈小红倒是不大懂什么叫春宫画,但她能看得出来,黑漆屏风上的一男一女,衣服穿得都很单薄。布料倒是不省,但质地是轻薄的;非但轻薄,两个人还你脱我的,我脱你的;非但你脱我的,我脱你的,两人旁边还放了一盘菜──鸽子烧茉莉!

沈小红差点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