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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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赤膊女人与不赤膊女人

沈小红以巨大的热情投入了结婚的准备工作。

首先是置物。

在沈小红眼里,婚姻就是一件大的物质。而结婚就是把这件大物质买回家。买东西回家通常会让人产生归属感。一件东西,原本不是你的,买回家以后就是你的了。就定心了。所以说,好多人结婚以后就会感到很安定。而围绕着这个大物质的,则是许许多多的小物质。比如说,床和床上用品。

在床的选择上,沈小红很花了些工夫。沈小红跑了很多商场。泰华的顶层家具商场,蠡口家具城,新加坡罗敏娜家具,最后,沈小红在金海马挑中了一张特大的双人床。席梦丝弹性特别好,人坐下去,稍稍有点往下陷,又很快很结实地把你托起来。一阵讨价还价,并且付完了定金。沈小红感到很满意。没想到,在下楼的自动扶梯上,沈小红却意外地遇到了于莉莉。

于莉莉还是一个人,手里提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购物袋。于莉莉仍然戴着黑墨镜,身上穿了黑衣服。黑色的功能原先是为了隐没,到了这里,反倒成了突出。特别在这种带点世俗色彩的家具城里。几乎就成了异色。于莉莉认识沈小红,远远地叫她,很热情。沈小红看到她也很高兴。只可惜一个沿着自动扶梯上,另一个则顺势而下。很快地相遇,又很快地分开了。沈小红有点懊丧。沈小红恨不得于莉莉停住了,详详细细地问她:

买什么?结婚?真的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可要吃你喜糖的呀!

沈小红希望人问,偏偏就是没有人问。于莉莉的黑衣服很快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处了。家具城里到处是些陌生人。不但陌生,而且大多成双成对。一个讨价,一个还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没有人像她沈小红这样孤单。不过,这哪里是孤单啊。沈小红望着于莉莉黑乎乎的背影,心想:于莉莉才是孤单呢!

沈小红突然想起那个“月亮很好”的晚上,她去米园找康远明。走到半道,看见两个挤成一堆的黑影。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就是于莉莉。沈小红不大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沈小红倒是听人说过,于莉莉一直没结婚,是一个人过的。沈小红觉得于莉莉有点可怜。在沈小红的心里,结婚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当然,和各种不同的男人结婚,就标志着各种不同的成功。像她沈小红,虽然是一个人跑来跑去买床、买枕头、买被子,但买回去是两个人用的,床边挂着的也是两条睡袍。沈小红认为,不管怎样,比起于莉莉来,这也是一种成功。

这样想着,沈小红的心情就又好了起来。心情一好,就真的想到了睡袍的事情。

沈小红知道,康远明有个怪脾气。康远明和女人睡觉,不喜欢女人把衣服全部脱光。康远明说那样没味道。康远明喜欢女人穿着点什么。比如一条真丝的小碎花睡袍,或者一件毛巾质地的淡蓝色浴衣。

即便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小汗衫。

康远明说赤膊的女人太一览无余,他喜欢藏着点。这样更刺激。

沈小红心里暗暗觉得他有点病态。就在四五年前,沈小红偷偷看过个小型展览。大约叫做“中国历史上的性”。展览地点在拙政园旁边的一条小巷。黑漆门,铜环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坐在门口卖票。沈小红买票时,老太婆眼神很怪地瞄她一眼。这种性质的展览,原先是用作教育作用的。类似于以前的忆苦思甜。从理论联系到实际后,性质便有些大改。几乎变成了偷窥。

沈小红注意到,参观的人大部分和她一样,心怀鬼胎的样子。头稍稍昂起些角度,有点不屑的。只用眼梢的余光瞥上一眼。觉得不够,再瞥上一眼。

展品其实不多,一些锁、钥匙、小铜片。锈迹斑斑的。它们的基本用途,其实就是当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在家时,它们能够保证让这女人没有性的可能。一把锁,配一把钥匙。而这钥匙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至于这外出的男人,则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或许,就在这次离家的过程中,他又掌握了一把限制另一个女人的钥匙。

沈小红在展馆里匆匆走了一圈,有种做贼的感觉。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稀奇古怪,丑陋不堪。直想吐,除了想吐,沈小红还觉得恐惧。

那时候沈小红还是处女。

但很快就不是了。从沈小红离开处女的行列,到沈小红认识康远明,这其间有好几年的时间断层。

所以说,沈小红信守的那些关于婚姻的名言,也并非是放之四海皆准。至少是因人而异的。比如说: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了,那个男的就应该和她结婚。再比如说: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就是对那个女人的最高奖赏。

其实这些事情,沈小红全都经历过。

沈小红以前那个男朋友也是经人介绍的。挺老实的一个男孩子,个头不高,但肩膀宽宽的,结实得很。和沈小红交往几次后,真喜欢上她了。喜欢得要命。他特别爱看她笑,有事没事老让沈小红“笑一个,笑一个”。沈小红笑了,他就也跟着笑。很灿烂。

两人还经常在玄妙观三清殿附近散散步。那时玄妙观还是老的玄妙观,三清殿也是老的三清殿。都还没有整修过。不太干净,但很扎实,有人气。路面的石头和围栏用的石头,也是老石头,不是那种白茫茫一色的感觉,而是各种各样的颜色。由时间堆积起来的。他们两人也没什么事情,就是那样走走。有时候走累了,男孩子也会跑到旁边的黄天源买块糕给沈小红吃。是很普通的拉糕,不贵,但新鲜。男孩子捧在手里拿出来时,总是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有一次男孩子手里拿着糕、从店里奔出来时,不小心绊了一下。糕一下子甩了出去,很远。手也摔破了,流着血。但男孩子还是笑着,并且对沈小红说:

“笑一个,笑一个。”

渐渐地真的有了点感情。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就上了床。男孩子也是第一次,沈小红一哭,他也吓坏了。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抱着沈小红说了很多傻话。最重要的就是说结婚的事。他说一定要和沈小红结婚。一定要。他说:“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做我的新娘。”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通常是在那个男孩子家里。他喜欢先把自己脱光,再把沈小红脱光,然后两个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

脱衣服的过程就如同一种仪式。虽然幼稚,但是很认真。

后来就出了点问题。

那个男孩子是个厂里的技术工。没什么钱的。因为人老实,所以更看不出以后有钱的可能。时间长了,小跑堂首先就很不乐意。走进走出地给脸色看。接下来问题就出在沈小红身上了。沈小红约会回来坐在家里看电视。电视广告里面,很大的房子,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来。身穿白裙的漂亮主妇笑着忙里忙外。楼下的汽车喇叭响了,成功的西装革履的丈夫,把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物递上去。

看完电视,再看那个小技术工。沈小红看来看去,看不出小技术工身上有那个成功丈夫的一点点影子。倒是那个镜头,那个手里拿着糕摔下去,但又让她“笑一个,笑一个”的镜头,还是时不时地闪过。让她温暖一下,迷茫一下,刺痛一下。但是,接下来,又是那个高大的压倒一切的房子,又是那些雪白的、能缠死人的窗帘──它们太强大了。铺天盖地的,终于,把那个温暖的镜头推远了,模糊了,消失了。

那时候沈小红还小,还有力量。虽然明白自己不是乌鸦或者喜鹊,但即便作为一只普通的鸟,沈小红也希望能找个好巢。因为无可依傍,沈小红便更认为婚姻多少是次改变的机会。沈小红周围的女朋友流行这样的话,说的是女人一辈子有两次投胎。第一次是投父母,第二次则是投丈夫。所以说,那个小技术工好多次充满疼爱地向沈小红求婚时,她并没有满怀感激,也没有拼命点头。她反倒感到有点忧郁。

她不应该那么冲动的。和没有一点点影子的小技术工。她和他上了床,她便少了份现实的砝码──她本来就不多的砝码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她不是处女了。她不知道她未来的丈夫会不会在意这个。

她和那个男孩子断得很快。

她写了封信。表示再也不要见面了。并且不给予理由。男孩子来找她,找过几次。每次的眼睛都是红的,又红又肿。他找到她,也不说话。他倒是本来就不大会说话。他看着她,勉强地想要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笑。但他笑得很难看,笑着笑着他就哭了。当着她的面哭得一塌糊涂。

最后一次他来找她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黄天源的枣泥拉糕。热腾腾的。他说这是新品种,他知道她喜欢吃。然后,他就不说什么了。看了她一眼。走了。

他再也没有找过她。

沈小红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男孩子。那时候,那个男孩子就是一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沈小红知道,必须经过部分截肢,才能保证整个身体的安全。那一次,是沈小红自己狠狠心,一刀把那条胳膊斩断的。也疼。疼得钻心。但时间长了就好了。同时,也正因为斩得快,养得好,伤口愈合得很快。几乎就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再往后,再往后,她就遇到了康远明。等到遇见康远明以后,沈小红就把自己的小心眼、任性、一些自尊、一些小小的幻想,诸如此类,全都当做了那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为了保住康远明,沈小红愿意把它们斩草除根。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沈小红一直感到有点奇怪的。

康远明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处女。那天中午在沈小红家,匆匆忙忙的,又怕有人突然回来,很快就草草了事了。后来又有过几次,大多也是仓促的。但沈小红看得出,对于这件事情,康远明似乎并不特别在意。

康远明倒是有些小动作。他要沈小红脱衣服,沈小红脱了,他又说只要脱一半。他在床上……他在床上也是娴熟的,知根知底的。沈小红知道,真的到了床上,丁是丁,卯是卯,装是装不出来的。还有些时候,康远明的手里拿了件沈小红的内衣,突然之间会大笑起来。笑声很尖厉。还有点怕人。但很快就过去了。又变得正常了。

想到这些细节,有时候沈小红也会黯然神伤。

她不得不承认,康远明是她无法把握的……或许是永远。不像那个小技术工……不过,不过怎么说呢,神伤也是一种病菌啊。沈小红知道,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婚姻,同样必须把被受伤感染的那条带有病菌的胳膊,狠狠地彻底地连根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