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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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挑帘红的名角出场(2)

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偌大年纪的拜如此年轻的,多么尴尬?而凤姐一边安之若素地接受刘姥姥参拜,一边“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凤姐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不着痕迹地把“老拜小”抹平了。周瑞家的回“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这话更妙,凤姐早该知道拜者乃长辈。曹雪芹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

凤姐跟刘姥姥寒暄,更有意思。荣国府是大贵族,大富翁,刘姥姥贫无立锥之地,凤姐却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这当然不是真话,但凤姐说得真诚。听了刘姥姥的解释,凤姐又来一番话:“……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贵族当家奶奶跟贫苦农村老太平等地成了“你我”了。谁说凤姐不平易?谁说凤姐不随和?凤姐真是个天才外交家,虽然面对的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即使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也绝对不伤害对方。山东人有句俗话:做人不要“没钱赊仇家”。凤姐深请其道。

刘姥姥直接求帮,凤姐并不马上回应,而是先安排她吃饭,刘姥姥吃饭的工夫,凤姐把周瑞家的叫来,问:这刘姥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瑞家的转达了王夫人的话:他们王家跟王狗儿家“偶然连了宗”,过去他们来“也没空了他们”,叫二奶奶裁度着办。凤姐弄清了突然冒出来的“王家”亲戚,立即拿出处理办法。先向刘姥姥说了番著名的“大有大的艰难去处”,然后说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吧。”送完银子,快刀斩乱麻,立即送客:“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吧。”

逐客之令,说得何等婉转、又何等坚决!

凤姐对打秋风的刘姥姥并没怠慢,大方地施舍了银子。为什么?因为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曾和“金陵王”联宗。怠慢刘姥姥等于怠慢凤姐娘家!但是凤姐又不能做出“你要钱我就给钱”的太大方样子,所以她要说这银子是太太给她的丫头做衣裳的。

刘姥姥对凤姐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话虽然很粗俗,但是凤姐可能听着很受用。很可能刘姥姥离去后,萦绕在凤姐耳边的,就有这句俗而又俗、却很有哲理的话。

脂砚斋认为,刘姥姥见王熙凤是“借刘妪人阿凤正文”,是曹雪芹得意之笔。甲戌本回末批道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丹凤眼·掉梢眉·依弗那

王熙凤到底什么模样儿?曹雪芹写林黛玉和刘姥姥眼中是同一个季节的王熙凤,却像是两个人物。

刘姥姥看到的王熙凤显然是初冬打扮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红桃撒花祆,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从穷人眼里写出一个衣着非常讲究、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奶奶。衣服外表用洋绉锻,里子是紫貂皮、银鼠皮。装扮洋气,价格昂贵。相信凤姐的衣料、皮料,还有刘姥姥看到的凤姐房间的软帘、靠垫用料,都不可能是穷婆子刘姥姥能判断出来的,只能是曹雪芹借刘姥姥的眼,传达作者来自御用织造府的广博见识。而在刘姥姥眼里出现的凤姐本人,尽管没有对其五官的描写,给人的印象却端庄、大方、稳重。完全是管家大奶奶的做派。

林黛玉看到的王熙凤其实像是初冬的打扮,这段描写成了古代小说研究者常引用的经典外貌描写: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威春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凤姐的装扮呈现在贵族少女林黛玉眼中。因为林黛玉家庭背景同样是贵族,就不是曹雪芹代她观察,是她自己观察。黛玉从凤姐的装扮主要看到的是什么?是既豪华、昂贵又时髦。她的假发髻上用金丝银线攒起多种宝石,发髻上再插上凤口衔挂珠串的金钗。脖子上的项圈用赤金、珠玉扭成飞龙形状。身上佩戴价值不菲的古玉,衣服呢?是最顶尖的衣料(银鼠、洋绉)和能显出身体曲线的时髦剪裁(窄褙祆)相结合。一言以蔽之:彩绣辉煌。

更值得注意的是,林黛玉眼中王熙凤的眼睛和眉毛。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

凤姐的眼睛和眉毛太奇妙了。它只能放到王熙凤脸上,绝对不能放到《红楼梦》任何一个其他女性脸上。

凤姐无疑是美的,但因为“三角眼”和“掉梢眉”出现,她的美,就完全区别于林黛玉的娇弱之美,薛宝钗的富态之美。

丹凤眼,指细细长长、虽是单眼皮、但曲线柔和的美丽眼睛;柳叶眉,指眉毛像柳叶样细而长的柔美形状。但是凤姐的眼睛和眉毛另外加了限定:她的丹凤眼是“三角”,柳叶眉是“掉梢”。

这就和通常的丹凤眼、柳叶眉完全不同了。

这就有了狠相、奸相、悼妒相、霸王相,还带上了一丝邪气。

这双眼睛和眉毛就使得凤姐跟贵族少妇应有的温婉、娴静彻底绝缘。

凤姐这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将在她做的一切奸诈、机变的事时,瞪起来;这两弯掉梢眉,将要在她做一切发狠、发怒、发飙的事时,立起来。

就像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亘古未有,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凤姐这样的眼睛和眉毛。也正是这样的眼睛和眉毛的出现,进而带来凤姐的“粉面含威春不露”特点。

其实,凤姐还有个大家没怎么注意的外貌特征,不是娘胎带来而是后天形成:太阳穴总贴着“依弗那”。

所谓“依弗那”是西洋治头疼的药膏,像橡皮膏,剪成圆形,贴在太阳穴上。

晴雯感冒后,太阳穴疼,贾宝玉决定彻底用西药给她治一治,派麝月找凤姐要“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那,”。果然要来,给晴雯贴上,麝月感慨:“病得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这段似乎琐屑的描写,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凤姐经常头疼。

人为什么头疼?用中医观点看,因为用脑过度,少阴不足。

凤姐为什么经常头疼?总是需要贴“依弗那”?

当然是曹雪芹巧妙地写她“机关算尽太聪明”。

在林黛玉眼中凤姐贴“依弗那”没有?没看见。

在刘姥姥眼中凤姐贴“依弗那”没有?没看见。

其实凤姐贴了,曹雪芹却似乎给“依弗那”使了隐身法,不叫林黛玉和刘姥姥看见。

实际上,是曹雪芹不忍心用“依弗那”破坏凤姐这个“另类”美人的美。

他又不想舍弃凤姐这一重要外貌特点,这一几乎是画龙点睛的特点。于是,凤姐儿某个外貌特点,后天形成、牵涉内心世界乃至牵涉性格基调的外貌特点,居然通过晴雯感冒隐蔽地写了出来!

妙哉!

凤姐是风月人物吗?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上)

贾蓉贾蔷等贾府的年轻爷们儿,在凤姐周围形成势力圈儿,成为凤姐的马前卒。凤姐并没有红杏出墙,她的“淫妇”名声是程高本制造的假案。

凤姐是不是风月人物,历来是红学研究争论的焦点之一。

有研究者认为王熙凤是风月人物,风流淫荡是凤姐性格的组成部分,还认为凤姐的风月活动表现为跟侄儿贾蓉、贾蔷乱伦。有人甚至说,王熙凤跟贾瑞本来就有淫乱关系,贾瑞家贫,又是王熙凤的小叔子,焦大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养贾瑞。

俗话说: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不仅历史人物会出现冤假错案,文学人物也会。说王熙凤是“淫妇”,说王熙凤风流放荡,说王熙凤跟贾蓉乱伦,说王熙凤养小叔子,都是冤假错案。

那么,为什么说王熙凤不是风月人物?她跟贾蓉、贾蔷、贾瑞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

程高本制造的凤姐冤案

说王熙凤是风月人物的空穴来风从哪儿吹出来?

主要从道光年间以程高本为依据的评点吹出来。

这就需要简单说明一下《红楼梦》的版本。

曹雪芹在世时,《红楼梦》抄出三个本子:《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简称“甲戌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简称“己卯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月定本》简称“庚辰本”。现存所谓“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是过录本。甲戌为乾隆十九年(1754),己卯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冯其庸先生认为,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定本,与曹雪芹逝世时间相隔仅两年多。

曹雪芹1763年除夕逝世后二十八年,程伟元、高鹗出版了活字印刷《绣像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续写了后四十回,并对前八十回做了很多改动,红学界称为“程甲本”,王熙凤被改成了风月人物。第二年程、高又出版“程乙本”,改动更大。相当长时间内,社会上流传的,都是程乙本,对王熙凤的误读也出自程乙本。

《红楼梦》早期点评者脂砚斋和畸笏叟都没说王熙凤是风月人物,没分析王熙凤的风月故事。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曹雪芹本人的文字。道光之后,认为王熙凤是风月人物的观点盛行起来。姚燮和张新之的评语最有代表性,影响也最大,他们都点明,王熙凤的情人是贾蓉和贾蔷。他们的评语距脂砚斋近一个世纪。姚、张二人,还有其他点评者如洪秋蕃为什么做出跟脂砚斋完全不同的点评?因为他们依据程伟元和高鹗的程高本。

程高本在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时,按照程、高的美学追求,对《红楼梦》前八十回做了许多改动。王熙凤身上的关键改动,是把大闹宁国府的王熙凤的“酸”、“辣”改成“淫”、“贱”,“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几乎变成“淫凤姐调情宁国府”,成了王熙凤和贾蓉暧昧关系的赤裸裸“招供”。庚辰本中王熙凤对贾蓉的震怒被改成娇嗔,贾蓉对婶娘的畏惧哀求,被改成向情人暗送秋波。

程高本对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人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这一回文字篡改最多,我们看关键的段落是如何化神奇为腐朽的。在程高本中,当凤姐到宁国府大闹时,文字如下: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若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张新之在贾蓉说“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旁边加评:“直搠其心,语有挟制。”

如果贾蓉真是这样说的,张新之的评语靠谱。岂不知,曹雪芹笔下的贾蓉根本不是这样说的。庚辰本是这样: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在曹雪芹笔下,贾蓉对凤姐苦苦哀求:因为他调唆叔父做的坏事,怕父亲知道了罚他,何况他父亲有重大的正事,在办爷爷的丧事。一切求婶子开恩!贾蓉为了求凤姐开恩,连爷爷的丧事都搬出来,还把自己尽量贬低,自居为凤姐的不肖之子。儿子既然惹了祸,做父母的只好还疼他。贾蓉这番话,是为贾珍开脱,也是贾蓉口才极佳的表现。从这番话看不出贾蓉跟凤姐有什么暧昧关系。

庚辰本中,贾蓉对凤姐的态度,是惧怕和讨好,程高本中贾蓉对凤姐则语气暧昧、要挟。我们看关键的两句话有何不同:

程高本中贾蓉说“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这是贾蓉有恃无恐向凤姐发赖甚至于要挟。“只当”有不肖的儿子,是理直气壮要求凤姐放过他,“就惹了祸”暗含:我就是惹了祸,因为你我的关系,能奈我何?“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他”就是“我”,你的情人。

庚辰本中贾蓉说:“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是贾蓉嘴巴甜甜地向长辈求饶。“原是”不肖的儿子,我就是您的儿子!“既惹了祸”,我既然犯了错误,您做长辈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只好委屈自己,继续疼不肖之子。

个别字词一改,人物说话口气及透露的人物关系,完全变了!

贾蓉说完后,凤姐什么表现?

庚辰本是:“凤姐见他母子这样,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与尤氏反赔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

在庚辰本中,凤姐大闹的对象是尤氏,使得她态度缓和下来的也主要是尤氏。凤姐是因为大闹目的基本达到,聪明地收兵,转向务实地为自己谋利。

程高本却把这段话改得面目全非:“凤姐儿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贾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说……”尤氏被完全抹杀,变成了凤姐因为跟贾蓉有“交情”,态度变软了,反而在贾蓉眼前委屈地落泪了。这样一改,凤姐跟贾蓉苟且,凤姐因为这种特殊关系而改变态度,岂不成板上钉钉啦?

更有甚者,凤姐大闹宁国府后,在庚辰本中是“尤氏忙命丫鬟们服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向凤姐做好做歹的是宁国府当家人尤氏,结果是凤姐跟尤氏重新恢复妯娌友好关系。程高本却改成最后结果是王熙凤话中有话、扭扭捏捏地向贾蓉撒娇。在尤氏、贾蓉表示要登门拜谢后,程高本加上一大段文字。正是这些程高本增添的污言秽语,才相应地引出了姚燮、张新之等人对凤姐和贾蓉有暧昧关系的错误判断:

“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姚评:含混得妙不可言)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姚评:我也说不出。)贾蓉忙赔笑道:罢了,婶娘少不得饶恕我这一次。,说着,忙又跪下。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张评:此等处有目共赏。)贾蓉才笑着起来了(姚评:私情如画。)”

程高本炮制者接着还有更露骨的凤姐和贾蓉调情描写,并引出了姚、张等点评家对凤姐“私情”的津津乐道:“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霹!,(姚评:想老天无暇顾此。张评:写来恰好。)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姚评:成何形景?)说到这里,又咽住了。(姚评:妙!)”

程高本在增加了贾蓉跟凤姐当着尤氏的面打情骂俏的文字之后,还增写了两段情节:贾蓉跪着给凤姐敬酒;贾蓉亲自把凤姐送回荣国府。完全是狗尾续貂!程高本制作者妄加的、乌七八糟、低级下流的烂文字,把王熙凤写成当着继母尤氏的面、当着丫鬟仆妇的面,肆无忌惮跟贾蓉调情的烂货!写成了因为情人背叛了自己而伤心的弱女子!简直成了《金瓶梅》的潘金莲兼李瓶儿。完全扭曲了王熙凤的形象。也就是因为程高本肆意篡改和妄加蛇足,加上点评卫道者的推波助澜,王熙凤被钉在“淫妇”耻辱柱上几乎一百年。

贾蓉贾蔷跟凤姐是什么关系?

那么,凤姐跟贾蓉贾蔷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