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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坐在灶门口的黄杏儿脸蛋红扑扑的,她刚洗过头,头发已经干了,用一条褪色的蓝手绢系在脑后面。她穿着母亲临时借给她的一件暗色外套,外套有点小,箍在身上,紧绷绷的,使她看上去显得过于丰满,又有点笨手笨脚。当她站起来时,她的胸脯向前鼓囊着,好象有人在搞恶作剧似的,把两座大山移到了那里。我真是替她难受啊。然而,我却丝毫也看不出黄杏儿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母亲站在灶台旁一边炒菜一边和黄杏儿东扯西拉地聊着什么。我听见她们谈到了从前和今后,最后谈到了我。黄杏儿瞟了我一眼,问母亲,他今年多大了?母亲回答道,比你小三岁。这么说,他今年也有三十一岁了?真是看不出来。黄杏儿往灶里面加了根柴火,然后走到我身边,说道,傻瓜,我们俩打水去吧,我看缸里的水都不够用了。我说好的。母亲却说,算了吧,饭马上就好了,先吃了饭再说。我已经站起身来了,母亲重新把我拉倒在凳子上,要去黄杏儿你一个人去,让傻瓜休息休息,她说着就将扁担和水桶交到了黄杏儿手里。

黄杏儿挑着水桶刚出门,母亲就对我说,我可要警告你,你千万不要和这个小妖精套什么近乎,她鬼着呢!你没有注意看你的眼神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再说,她的来历我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呢。

你刚才不是问过她了吗?我问道。

还没问完呢,而且谁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母亲说,反正我不许你们和她太接近。

正说着,父亲挑着半桶水进来了,黄杏儿跟在他后面。我觉得她的脸更红了。后来,在饭桌前,我看见父亲不断地给她夹菜,母亲不停地用眼睛翻他,而她则自始至终没有抬一下头。

由于黄杏儿的到来,我感到我们家一下子变得拥挤了,我的意思是,黄杏儿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着的色彩艳丽的物体,陡然间占据了我的视野,无论我将目光往哪里搬,无论我看什么地方,总有她的身影在晃动,即便是在夜里,躺在床上,她也会出现在我紧闭着的眼睛里面,就连我呼吸的空气里面也有她的气味。

有一天我跟随母亲走进菜园,对她谈了我的这种感受。母亲听后没有吭声。但是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母亲冷不丁地对正在收拾碗筷的黄杏儿说道,你来我们家也有不少天了吧,我看你来了这些天,精神也养得不错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收拾自己的行装离开了呢?

黄杏儿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眼泪噗嗦噗嗦地直往下流。

母亲说,我们家对你也算是仁慈已尽了,你总不能就这么长期住在我们家里吧,让外人说闲话多不好啊……

黄杏儿哽咽道,你让我去哪儿呢?我还能去哪儿呢?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了,难道你们忍心让我又回到从前那种飘泊流离食不裹腹的状态中去么?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话可不能这样说,母亲大概没有想到黄杏儿一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她的口气明显地软和了下来,她说,我不是在赶你走,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你想,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我们家里,这算是哪门子事哟!村里的人会说闲话的呀。再说,你年纪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比我们家傻瓜还要大三岁呢,外人会怎么看?

黄杏儿抹了抹眼泪,讨好地说道,求你让我再呆几天吧,让我做什么活都行,求你了!

母亲想了想,最后说道,好吧,但是,你还是得做好另谋出路的准备。

黄杏儿这才止住了哭声,洗脸去了。

4

进城找许花子弄树苗的事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眼看春天快要过完了,父亲说明年再说吧。最近父亲很忙,先是因为兴柱家的女人不愿意上环,结果怀上了孩子,他和徐锤子还有罗和尚轮流去他们家做工作,但怎么做都没有用,兴柱是个老顽固,非要他老婆把这个孩子生出来不可,他们头胎是个女儿,二胎还是个女儿,所以兴柱把最后的指望都压在了这一胎上面。你们只要给我这最后一次机会,是男是女我都认命了,但谁要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们,我就要和谁拼命了,兴柱梗着脖子说道。父亲说,你们这是在蓄意破坏国家政策,说轻点儿是违法,说重点儿是国家的敌人!绝对不行!他口气很坚定,因为他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威,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心慈手软。那天,父亲又去他们家做工作,被兴柱堵在场坝上。兴柱说,你绕道走吧,我们家不欢迎你。父亲倒是沉得住气,他便绕过场坝和竹园抄小道去他们家。兴柱堵在门口,提高嗓门说道,不是说了吗,我们家不欢迎你!如果非要进来的话,就回去让你儿子来吧,你算老几呀?这次,兴柱把父亲呛了个踉跄,他恼羞成怒地留下了一句“你给我等着!”之后,就离开了。当天晚上,父亲带着徐锤子、罗和尚,还有几个村里的治保骨干来到了兴柱家。他们强行将兴柱的老婆带上了车,押送到早已联系好了的乡卫生院里做了引产手术。等到他们回来,发现兴柱在家里喝了老鼠药。于是,他们又急急忙忙把兴柱送到了卫生院里抢救……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夜。

此后,我的父亲越发令人敬畏起来。

这事过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上面要求各村将粮食提留款上缴。我们村已经有两年没有征收过提留款了,以前村委会陆陆续续征收了一点,都被老村长坐飞机旅游掉了,剩下一点花在了接待上面来的人上,于是便出现了一口大缺口。为了补上这个口子,父亲他们可谓想破了脑壳,最后他们一致决定今年多征收一些。然而,在分派提留指标时,谁家该多派谁家该少派,又出现了意见分歧。有的人以前交过,这次负担就轻些;有的人家以前就没交,有的甚至积了几年都没有交,这次无疑就该多交,但他们却说,凭什么我们该多交?要交大家一样交!而那些以前交过的人就说,如果一样交的话,就让村委会也把他们以前交的款退给他们,否则,他们不仅不多交,而且连这次的也懒得交了。大家争来争去,眼看上面规定的时限已到期了,钱却一分都没有收上来。父亲急得整天抓脑挠腮,对谁都发脾气,包括对黄杏儿也是如此。

一天早上,我醒来后习惯性地站在窗户前打量外面的院子,通常家里人都比我起床早,通常这个时候我都看见他们在院子里面忙碌着。但是这天我看出有些异样,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寻觅食物,黑母鸡不久前才下了一窝小鸡,此刻鸡妈妈正蹲在墙脚下,鸡娃们在它蓬松的翅膀下面进进出出的;猪圈里的猪大概是吃饱了,也不见它们的哼声。我匆匆洗了把脸,然后大声咳嗽了几下。若是平时,只要我一咳嗽,黄杏儿就会从某间屋子里转出来,问我声“醒了?”的,但今天却没有听见她这样问。她去哪儿了呢?我张望着厨房旁边的那扇屋子的窗户,那是她来到我们家后住的地方,以前是用来装农具的,她来后我和父亲就一起动手把农具搬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在里面支了张床。那是张竹床,人睡在上面吱吱嘎嘎响,铺了床棉絮以后,它还是照响不误。每天夜里我都要被竹床声惊醒好几回,每回醒来我就要侧耳谛听一会儿,直到响声平静黄杏儿进入了梦乡为止。此刻,那间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怪了!我嘀咕着走进厨房,然后来到那扇门边,伸出脑袋朝里面看了看,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张竹床已经被人靠墙壁竖了起来,黄杏儿来的时候挽在胳膊上的那个包袱也不见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上,找到正坐在牛身边纳鞋垫的母亲。自从我当上村子后,放牛的事便主要由母亲来干了。

黄杏儿不见了!我说。

昨晚就走了,你不知道?母亲头也没有抬地说道,走了好,好。

我说唉。

唉什么?!母亲说,一个从自己丈夫家里逃出来的女人,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啊,怎么能够长时间地住在我们家呢。昨晚,我让你父亲把她送走了。

送哪儿去了?我问。

哪儿都行,只要不再出现在我们家里,母亲说。

父亲呢?

这个死鬼,送个人还没完没了了,连家也不回了,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呢!母亲说着,抬头看看了太阳,嘀咕道,照说应该回家了嘛。

我也看了看太阳,但这天的太阳实在是太亮了,我只简单地瞟了一眼,就觉得头昏眼花,眼泪也跟着沁了出来。

母亲瞪了瞪我,问道,你哭了?值得吗?傻瓜,有那么多的好女孩在等着你的信儿呢,你值得为她这样的女人哭鼻子吗?不值得啊,傻儿子!

她这样一说,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我哭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精疲力竭。

母亲却笑了,她说,还当村长呢,好一个哭鼻子的村长啊。然后,她又叹了口气,道,傻儿子啊,如果妈妈死了,你会这样哭么?

我泪汪汪地看着母亲,用力点了点头。

就知道我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抚了抚我的脑袋,一把将我揽进了她的怀里。别哭了,宝贝,妈妈答应你,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她说,然后顿了顿,问道,告诉妈妈,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神仙啊。

是嘛,我儿子真有志气!那好吧,妈妈就给你娶个神仙回来,母亲说道。她刚说完,突然嘴里“咦”了一声,手搭在眉头上朝山下望去,快看,傻瓜,你看田埂那边走过来的是你父亲么?她问道。

我看了看,说道,是他,他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好象是黄杏儿呢,妈妈,父亲又把杏儿带回来哦!

父亲又把黄杏儿带回家里来了。

父亲是这样解释这件事情的,他说,你不是让我把黄杏儿送进城里去么?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了,但到车站一看,我就觉得这事儿做得有些不妥,在车站候车的那些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看见那些男人看黄杏儿的眼神表情,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我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呢?再说,车站也没有一辆直达黄杏儿老家的班车,我总不能随便把她塞进一辆车里吧,人家又不是一个物件什么的,哪有说扔就扔的……

所以你就又把她带回来了?母亲生气地说道,我看你是别有所图,没安什么好心!

你讲话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呢?!父亲红着脸,用手指着母亲的鼻尖说道,我可要告诉,人嘛反正已经带回来了,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对人家横鼻子竖眼睛的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你还要我怎么样?是不是嫌我老了丑了,碍你们的好事了?那好吧,她不走,我走!傻瓜,咱们走!母亲说着,哭了起来。

父亲突然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了母亲脸上。叫你给我丢人现眼!他骂了句,然后反手摔门而去。

我不知道黄杏儿是否听见了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争吵,但我敢肯定,她一定察觉到这几天来家里的气氛有些不正常。在那场争吵过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起过床,她一直躺在那里,不说话,也很少进食,偶尔看几眼喂饭给她吃的我,动动嘴皮,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