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已经到了秋天,孩子们会着凉的。”葛生哥低声地说。
葛生嫂给提醒了。她才看见自己手里的孩子早已睡熟,两边站着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个靠着椅脚,一个伏在椅脚的横档上睡的很熟。周围坐着的一些邻居,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散去的,现在只留着一片空地。时候的确很迟了。有一股寒气从地面透了上来。
“还不是因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说,一面扯着地上的一个孩子。“你看呀,一年到头给人家差到这里,差到那里,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只落得一个‘弥陀佛’的绰号!”
“人家没有人好差……”
“太多了,这傅家桥!都比你能干,比你走得快!”
“能有几个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吗?”
“相信我,没办法……”
“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吗?”
“好了,好了,进去吧,我还没吃饭呢……”葛生哥说着,抱起地上的两个半醒的孩子往里走了。
“又是没吃饭!什么时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饭给你吃!给人家做事,不会在人家家里吃饭吗?”葛生嫂咬着牙齿,忿恨地说,跟着走了进去。
“人家已经睡觉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声音非常的低。几乎听不出来。
月光透过东边的树隙,在檐下的泥地上洒满了交织的花纹,盖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迹。一列染着黑色的水渍的泥墙,映出了青白的颜色。几家人家的窗子全关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两人的脚步声地响着。
进了没有门的彳共亍堂门限,他们踏上了一堆瓦砾,从支撑着两边倾斜的墙壁的几根柱子间,低着头穿了过去。这是一所老屋,彳共亍堂已经倒圮了一部分,上面还交叉地斜挂着几根栋梁,随时准备颓了下来的模样;随后经过一个堆满农具的小天井和几家门口,他们到了自己的家里了。
这房子虽然和别的屋子连着,却特别的低矮和破旧。葛生哥推开门,在黑暗中走到里间,把孩子放在床上,擦着洋火,点起了一盏菜油灯。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见了零乱的杂物。
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放着一张很大的旧床,床前一口旧衣橱,一张破烂的长方桌子,一条长板凳,这里那里放着谷箩,畚斗和麻袋,很少转身的空隙。后面一门通厨房,左边通华生的卧房,外面这间更小的堆着谷子和农具,算是他们的栈房了。
“这时候还要我弄饭,幸亏晓得你脾气,早给你留下一点饭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着,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厨房里去端菜了。
“来四两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么时候睡觉呀!又要四两老酒……”葛生嫂拿着碗筷,走了出来。“老是两个钟头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来,早夜也没有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一面回转身,却把酒杯带了出来,又进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边,摩弄着空杯,高兴起来,映着淡黄的灯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的折皱。
厨房里起了劈拍的爆烈声,柴草在燃烧了。接着一阵浓烟从门边卷了进来,雾似的蒙住了卧床、衣橱和桌子,最后连他的面孔也给掩住了。
“唉,关上门吧……这样烟……”葛生哥接连咳嗽了几声说。
“你叫我烟死吗?关上门!”葛生嫂在厨房里叫着说,“后门又不许人家开,烟从哪里出去呀?”
但她虽然这样埋怨着,却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卧房中的烟渐渐淡了下去,葛生嫂端着一壶酒和一碟菜走了出来。
她罩着满头的柴灰,一对赤红的眼睛流着眼泪,喃喃地说:
“真把我烟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着眼,又继续说:
“没有什么菜了,那两个大的真淘气,总是抢着好的东西吃……这一点豆腐干和乳腐还是昨天藏起来的……”
“有酒吃就够了。”葛生哥微笑着,拿起酒杯。“就把这两样菜留给他们明天吃吧。”
“唉,老是这么说,酒哪里会饱肚……”
“你不会吃酒,不会懂的。”他用筷子轻轻地拨动着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点乳腐尝着。“孩子们大了,是该多吃一点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这样下去,身体只有一天比一天坏——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呀!……这个要吃,那个要穿,你老是这么穷……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忧郁地说。
“不是有四袋谷子吗?去轧一袋就是。”
“你拿什么去换现钱?谷价不是高了起来,阿如老板说要买吗?”
“慢慢再想办法。”葛生哥缓慢地喝着酒说。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总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这样钉着我,你有什么不知道,无非都是情面……哦,华生呢?”
“华生!”葛生嫂忿然的说。“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只有这一个兄弟,我能天天打他骂他吗?二十一岁了,也要面子的,总会慢慢改过来的……”葛生哥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也晓得——二十一岁了?亲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心中起了烦恼。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岁都娶亲了,你到现在还没给他定下女人……喂,我问你,他近来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呢?”葛生哥懒洋洋的问。
“亏你这个亲哥哥……”
葛生哥睁着疲乏的眼睛望着她,有点兴奋了。
“你说呀,我摸不着头脑!”
“人家说他,有了……”她的话忽然中断了。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华生!……”葛生嫂惊讶地说着,随后连忙装着镇静的态度,埋怨似的说:
“你这么迟了才回来!”
华生不做声。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开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着什么似的沉默着。
他有着一个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带红嫩的面庞,阔的嘴,高的鼻子,活泼而大的眼睛,一对粗浓而长的眉毛,扫帚似的斜耸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灯光下,他显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地说:
“华生,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华生懒洋洋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见他这种冷淡的神情,皱了一皱眉,缓慢地喝着酒,沉思了一会,注视着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缓的说了:
“以后早一点回家吧,华生。”
华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说:
“以后早一点吃饭吧,阿哥!”
葛生哥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摇了一摇头,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来。
但忽然他又微笑着,说:
“早起早睡,华生,身体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么时候了,才吃饭!”华生说着,射出犀利的眼光来。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着头。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说,“十点钟应该有了,才吃饭,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带着埋怨的口气,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嫂。
“什么鸟事!全给人家白出力!”华生竖起了眉毛,忿然的说。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兴地点着头,说:“一点不错——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点情面……”葛生哥喝着酒和缓地回答着:“你们哪里懂得……”
“情面!”华生讥刺地说,“捞一把灰!我们没饭吃,谁管!”
“可不是!捞一把灰!”葛生嫂接着说,“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赊一斗米来吗?阿如老板自己就开着米店的!”
“对人家好歹,人家自会知道的。”。
“哼!”华生竖着眉毛,睁着眼睛,说:“有几个人会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马,谁管你!阿如老板那东西,就是只见钱眼,不见人眼的!你晓得吗?”
“闭嘴!”葛生哥惊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声地说,“给人家听见了怎么办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东西,阿如老板!”华生索性大声骂了起来。
葛生哥生气了,他丢下杯筷,站起身,睁着疲乏的红眼,愤怒地说:
“你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华生也霍的站了起来,仰着头: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马!……嚯……嚯!看你二十一岁了,对我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时候才回来,倒骂起我来!你是什么东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华生拍着胸膛说。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马!”
葛生嫂惊慌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摇着说:
“你让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华生,不要动气!他是你阿哥呀!……“阿弟!……”葛生哥愤怒而又伤心的说,“我对他多么好,他竟这样报答我呀!……阿弟,这还是我的阿弟吗?……”
“阿哥!……”华生也愤怒地说,“我看不惯这样的阿哥!专门给人家做牛马的阿哥!……”
“你杀了我,你不要我这做牛做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泪了,“是亲兄弟呀!听见吗?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谅……孩子们睡熟了,不要把他们闹醒吧。”
“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说!”葛生哥愤怒地说,“我一天到晚忙碌着,他一天到晚玩着,还要骂我,要是别人,要是他年纪再轻一点,看我不打他几个耳光!……”
“我有什么不是!我说你给人家做牛马,说错了吗?……”
“你对?……”
“我对!”
“你对?你对?……”
“对,对,对。……”
“好了,好了,大家都对!大家都对……你去休息吧,华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华生!……听我的话呀!我这嫂子总没错呀!……大家去静静的想一想,大家都会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着细想!”华生依然愤怒地说。
“你走不走呀?……我这嫂子在劝你,你不给我一个面子吗?……听见吗?到隔壁房子里睡觉去呀!”葛生嫂睁着润湿的眼睛望着华生。
华生终于让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
“睡觉呀,华生!这时候还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门口,“不是十点多了吗?”
“就会回来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
“唉……从来不发脾气的,今天总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叹着气,走了回来,但她的心头已经安静了许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说:
“他逼着我发气,我有什么办法!”
“到底年纪轻,你晓得他脾气的,让他一点吧……”
“可不是,我总是让他的……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看他命苦,七八岁就没了爹娘……唉!”
葛生哥伤心了。他咳嗽着,低下头,弓起背来,显出非常痛苦的模样,继续说:
“做牛做马,也无非为了这一家人呵……”
“我知道的,华生将来也会明白……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说着,眼中含满了眼泪。
但她看着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赶忙忍住了泪,劝慰着说:
“你再吃几杯酒吧,不要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冷了吗?我给你去烧热了吧?……”
“不必烧它,天气热,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说着,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酒杯,开始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