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样想着,慢慢抬起头来。
“我看你脸色不好哩,阿哥,”华生一路用锄头整理着水沟,到得葛生哥面前,说。“想必大病后没调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现在总算清闲些了。”
“没什么,”葛生哥回答说,“只觉得不大有气力,坐一会就好了!你看,稻草快干了,紫云英大起来了,事情正多着呢……”
“不过是这一点事情,给我做就很快,你身体要紧呢。”
“那自然,”葛生哥微笑着说,“你年纪轻,气力大。我从前像你这样年纪也毫不在意的……做了一样又一样,这样收进了,那样又种大了,种田人也有兴趣哩……你看……”
葛生哥说着,渐渐忘记了刚才的苦恼,高兴起来了。
但华生已经铲着沟泥,走了过去,没听见他讲什么话,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锄头上。稻草不久可收了,田野上将是一片紫云英。它们虽和稻苗一样,需要雨水,但却不能长久浸在水里,有时须得开关着水沟来调节。他不能把水沟弄得外浅里深,让雨水倒流进在田里,但也不能开得里面的太浅,外面的太深,让雨水一直往外流出去。他得把它开得很平匀,关起来时使每一棵的紫云英的根,都能吸收到水分,开开后又到处都干燥。沟底里,有着不少的稻根和碎石,这里那里突出着,它们是足够阻碍那田野上千千万万的生命的源泉的。他必须把它们一一铲去,又用泥土来填补那留下来的洞窝,并且把那沟底修饰得光滑结实。这事情看起来极其容易,却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仔细。华生平常像很粗心,但他做事情却相当的仔细,尤其是这几天天他看见所有的农人都对他表示出信任和尊敬,他渐渐地可以实现他的计划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快慰,做事愈加耐心了。
从早晨八点钟起,到现在将近中午,一横一直的修理着沟道,看看已经完成了五六条,正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忽然斤见了一阵叫声:
“救命呀!……救命呀!……”
华生惊愕拾起头,看见阿方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屋前狂奔了来。
“你看,阿哥!”他转过身去对着葛生哥,“我们那边出了事了!”
他不待葛生哥回答,便一直迎了上去,提高喉咙叫着:
“什么事情呀?……”
但是阿方的女人没回答。她一直向华生这边跑,一路颠扑着,一路摇着手。
华生看见她失了色,满脸流着睛泪,张大着嘴,急促地喘着气,到得半路栽倒了,她的手中的孩子在惊骇地号哭着。近边田头的一些农人,首先奔过去围住了她,华生也立刻到了。
“什么事呀?你说!什么事呀?”大家问。
阿方的女人只是呼呼喘着气,两手拍着地,面色纸一样的白,说不出话来。
“把孩子给我吧,”华生说着抱了她手中的孩子,“不要害怕,你好好坐起来,说给我们听呀!”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华生窒息地哭了。
“他……他……打死……了……”她重又把头伏倒在地上。
华生的眼珠突了出来,他知道是阿曼叔遭了灾。
“快去看阿曼叔!”他把孩子交给了别个,抢过一把锄头来。“你们把她扶回家!”随后,他高高地举起锄头,对着远近的农人们挥着手,作了一个记号,同时他飞也似地首先跑了。
田野上的农人们一齐高高地举起了锄头,挥着手,接着从四面八方跑向阿曼叔家里去。在屋子附近工作的一些人,已经先华生跑了进去。同时,有些女人从屋里奔了出来。
葛生嫂发疯似地抱了一个孩子,从屋内追了出来,一路大叫着:
“天翻了!……天翻了!……救命呀……青天白日打死了人!……有皇法吗?”
华生冲了上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臂:
“谁打谁?快说,阿嫂!”
“还有谁呀!”她叫着说,“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可以无缘无故打死一个人?……可怜阿曼叔呀,一个好人……一个老成人……”
“谁打死他的。快说来呀,阿嫂!”华生蹬着脚说。
“就是那瘟生呀!……阿如……”
华生没听完她的话,一直往里冲去了。
阿如老板竟敢跑来打死阿曼叔吗?他浑身冒起火来,握紧了锄头。但是刚到破彳共亍堂,阿英聋子忽然从里面跑出来,把他拖住了。
“华生!”她大声叫着,蹬着脚,“快捉凶手呀,他们逃走了!……”
“逃走了?”华生定了定神,说,立刻转过身来,想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蜂拥地来了,密密层层的只是把他往里挤,一点也站不住脚。
“捉凶手!听见吗?捉凶手!”华生大声地喊着,“凶手逃走了!……往外跑!
往外跑!……把阿如老板捉来!”
“往外跑……捉凶手!……阿如老板逃出去了……”人群中起了怒吼,一半往里,一半往外挤,华生给夹在中心,忽而朝内几步,忽而朝外几步,半天还在破彳共亍堂里,完全失了自由。
华生用力推挤着人群,大喊着:
“让我出去,听见吗?让我出去!”
阿英聋子紧紧地扯着华生的衣襟,呼呼地喘着气,满脸流着汗。一会儿她的脚被这个踏着了,一会儿她的手臂被那个撞痛了。她一面叫着,一面骂着,忽然生起气来,不晓得从哪里扯来了一根木条,一路往人家的身上打了下去。
“滚开!滚开!……看老娘的木头!……让华生出去!听见吗?让华生出去!……你们这些人没一点用!………让华生去捉那瘟生!……听见吗?……”
人群狂叫了起来,愤怒地睁着眼睛,抢住了她的木条,但同时给她的话提醒了,两边挤了开去,让出一条空隙来。
“不错,让华生出去!让华生出去!”大家嚷着。
华生赶忙往外面跑了。挤到大门口,他正想从田野上抄到大路上去,葛生哥忽然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疯狂似的叫着说:
“华生!……有话和你说!……你停下……”
阿英聋子不待华生回答,就往他们手臂中间撞了过去。
“快走!……”她叫着。
葛生哥手臂一松,华生立刻跑了开去。
“你这疯婆做什么呀?……”葛生哥怨恨地叫着,再也喊不应华生。
“谁理你!难道白白打死人吗?”阿英聋子说着连跳带跑的走了。
华生走到人群外,把锄头举了起来,做着记号。人群注意出了是华生,静默了一刻,一齐举起了锄头。
“跟我去找凶手!”
“走!大家回答说,“剥他的皮,割他的肉!……烧倒他的屋子!……”
华生首先跑了,几十个年轻的农人在后面紧随着。他们穿过篱笆,在田里狂奔着,抄到河塘上离开桥头不远,阿波哥忽然迎面奔了来,拖住了华生。
“站住!站住!”他叫着说,并且对后面的人摇着手。
华生站住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知道,”阿波哥回答说。“不要粗暴,华生,应该让傅家桥人公断……”
他把华生拉过一旁,低声地说:“我们要算总账的,不要让他们逃走一个……回去商量更好的办法吧……”
“让他逃走吗?我要一个一个来!”……”
“逃不了的,一网打尽,正是好机会……,走,走,回头去看阿曼叔!……”
华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了,回转身,对大家叫着说:
“等一会再说,听见吗?回头去看阿曼叔!”
大家惊异地呆着,没有动,有几个人叫着问:
“什么意思呀?……”
“自有办法!听见吗?逃不了的!……相信我!”华生大声地回答。
大家会意地跟着他回头跑了。
屋前和破彳共亍里来去的人仍非常拥挤,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跑了来。一片喧哗声。每个人的脸上显露非常的愤怒。他们看见华生来了,便把路让了开来,叫着问:
“凶手捉到了吗,凶手?……”
“立刻就来了!”阿波哥一路回答说,和华生挤到了阿曼叔的门口。
这里挤满了人,但很沉默,大家又愤怒又苦恼地摇着头,握着拳。
华生丢了锄头,和阿波哥走进房中,房中也站满了人。
阿曼叔睁着眼睛,死挺地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已经断了气。
“唉,一个耳光,想不到就死了……”阿元嫂站在屋角里,叹着气说,“运气不好,竟会屈死……年纪也实在大了,又没破,又没肿……”
华生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那个耳光轻重吗?”
“我哪里知道!”阿元嫂也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动手动脚的下流人!”
“为什么打人呢?”阿波哥插了进来。
“来称租谷的……”别一个女人回答说。“阿如老板说打六折,乡长定的,阿曼叔说年成坏,只肯打对折。……阿如老板脾气大,就是拍的一个耳光……他立刻晕倒地上,抽着筋,不会说话了……”
“对折,六折!……乡长定的!……”华生愤怒地说,“我们收不到三成!……种田人不要活了吗?……”
“六成是不错的,”阿波哥说,“乡长的红条子上午贴出的。”
“上午贴出的吗?我去把它撕下来,什么狗养的乡长!……”
华生立刻和阿波哥走进自己的屋内,把门关上,一直到厨房里。
“我们应该动手了,阿波哥,”他低声的说。“带着大家到乡公所去吧!”
“还不到时候,”阿波哥摇着头说。“现在大家只知道阿如老板打死了人,还不知道傅青山的命令,这六折租谷的定议是大家都不肯答应的。我们应该先让他们知道这事情,亲眼去看那红条子——它刚才贴在桥头保卫队门口。我们现在应该冷静,假装没事,今晚上一切都准备好,明天一早……”阿波哥忽然停了口,对着厨房的后门望着。“那外面不是缸吗?……”
“阿元嫂的水缸。”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动……”
“只住着阿元嫂一个人,她刚才不是在阿曼叔房里吗?……”华生说着,想走过去打开后门来。
但是阿波哥把他止住了。
“不要动。……”
他们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只听见前门外的喧哗声,后门外并没有什么声响。
“大概我听错了,”阿波哥说。“明天一早,我们鸣锣聚众,去开祠堂门,面请乡长和黑麻子那一批人到场,照老规矩,要他们来公断阿如老板打死阿曼叔的案子,然后再提到六折租谷,再接着跟他算什么捐,什么税,把黑麻子那批人一齐扣留……”
“他们不去呢?”
“不客气,拖他们去。”
“扣留以后呢?”
“那时要捆要打,可以听从大家的意思了,”阿波哥笑着说。“我还有他们十恶不赦的证据,明天再说吧……”
“好,就这样办,”华生快活地说,“但我们现在得派一些人暗中去侦查他们的行踪,倘使他们想逃走,就先拦了来吧!从天黑起,我们多派些人,远远包围着乡公所,第一不要让傅青山逃跑了。保卫队敢出来,就先对付他们!……”
“好吧,但请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