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法与书法:从唐宋论书诗看书法文献的文学性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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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管窥蠡测——唐宋诗歌书法论文集(9)

黄庭坚不但经常反思自己,同时又能够虚心听取他人意见,勇于进行自我批评。据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记载,黄庭坚以草书成就最高,且极推重张旭与怀素,钱勰(穆父)批评他草书“俗”,乃是山谷最忌讳和力矫之弊病,所以才会这样在意。他虚心接受穆父批评,又痛下苦功临摹怀素之书,才有晚年之成就。

黄庭坚勇于自我批评,对误学周越懊悔不已,他在《跋与徐德修草书后》中云:

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予草书多俗笔,盖予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湔祓尘埃气未尽,故不欲为人书。(《山谷题跋》卷五)又在《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云: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薮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山谷题跋》卷七)“湔祓”:洗涤除垢;“抖擞”:涤除宿垢。张传旭:《“抖擞”:对黄庭坚的误读》。“湔祓尘埃气”、“抖薮俗气”都是从书法内在精神上着眼,而非外在点画,可见黄庭坚深恶痛绝的还是内在“俗气”,他下决心要改变的也是书法深层东西,并通过由外及内方式,通过外在点画来追求内在精神。

黄庭坚对己之诗歌与词的创作亦作深刻反思,使后期作品均呈现出与前期不同之风貌。在他的文艺观中,“词与诗是同格的,可以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词”,马兴荣:《论黄庭坚词》,《楚雄师专学报》1999年第1期,第4—10页。体现在书法中的反思精神在其诗与词中均有体现。他在《小山词序》中所云“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的作词态度,至其晚年已有所转变,在《蓦山溪》(朝来风日)下篇就明确表白:“追思年少,走马寻芳伴。一醉几缠头,过扬州,珠帘尽卷。而今老矣,花似雾中看,欢喜浅。天涯远,信马归来晚。”对于自己早年所作艳词是有深刻反省与悔意的。

2.诗、书、词创作数量之比较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晚年经历了仕途风波,生活境遇的巨大变化使其心境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诗歌创作出于避祸之考虑,很少写诗。山谷在《与王泸州书》中:

自以罪戾,不复可湔祓,所过人视之,唯恐为渠作祟,故虽平居亲爱,能忘其不肖者,亦不敢以书通,如长者之庭,则未尝一向往也。(《山谷集·别集》卷十五)关于山谷诗、书在各时期的创作数量对比,《初论》已有所论述。

黄庭坚各时期诗歌、书法、词作品占创作总量对照表虽然现存黄庭坚的诗歌及词、书法作品并不等于他实际创作的全部,可能有所逸失,且现存者亦未能全部编年,但通过上列表格仍可清楚看出,黄庭坚晚年对诗歌创作投入的精力明显减少,而对书法创作投入的精力则明显增加。《初论》所提及《武昌松风阁》诗及帖,可为其诗、书思想交融代表之一。该诗为山谷晚年诗歌代表作之一,在诗中表达了追求闲适生活之理想,语句平缓,不见早年的瘦硬风格,但从中分明可以体现出山谷内心的愤激之情,从开篇的追求闲适,“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到结尾的感叹身世不平,有着明显的情感变化。“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对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十分不满,期望能脱离困境,追求自由生活。李道源在《跋〈松风阁诗〉》中赞叹道:“黄太史书自谓得江山之助,此诗与书皆其得意处。涪翁人品如此,诗什又如此,书法又如此,宜其为内家之珍玩也。”指出山谷此诗与书与人品的三者合一,是其真实情感的表现。陈灏在题跋中亦赞曰:“涪翁词翰气横秋,自古如君能几个?”陈庭实所作题跋亦云:“涪翁胸次海漫漫,兴在松风高阁间。”对《松风阁诗》所作题跋均见水赉佑编:《黄庭坚书法史料集》,第383—384页。他们都对此诗的博大气势所倾倒,体悟到山谷晚年内心的波澜起伏。该帖亦为山谷晚年书法代表作之一,充分体现了其笔画张扬、个性鲜明之书风,那股愤激之情都化做了战掣的笔画,一种孤傲之气自书中透出!

而黄庭坚在晚年所作词中,则没有了年轻时期那种绮艳之风,描写个人身世之感的沉郁之风明显增多。羁旅愁宦、思乡怀人、身世之嗟均有涉猎,语虽淡而情不平,与前期香艳之风迥异。如《减字木兰花》:

中秋无雨,醉送月衔西岭去。笑口须开,几度中秋见月来。

前年江外,儿女传杯兄弟会。此夜登楼,小谢清吟月白头。

全词写思亲之情,不饰雕琢,而真情毕现,是以感人至深。通过不同的中秋之日对比,更衬托出今夕之凄凉与孤寂。与诗、书之中蕴含的那股愤激之情又有所不同。

山谷在《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云:

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山谷题跋》卷七)这种“随意倾倒”、“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恰恰是他晚年张扬个性之表现,是其追求免“俗”、“自成一家”的实践。山谷晚年经历了诸多政治风波,在诗歌中不敢再张扬个性,不敢对时政有所批判,但这种愤激之情,都在书法中倾倒出来,以书法为载体来宣泄情感。山谷推重欧阳修在贬谪时作诗仍能有豪壮之气,在《跋欧阳公〈红梨花〉诗》中所云:“观欧阳文忠公在馆阁时《与高司谏书》,语气可以折冲万里;谪居夷陵,诗语豪壮不挫,理应如是”,表现出对逆境中诗要“豪壮不挫”的推崇。学界多以山谷晚年诗风平淡,以笔者看来,山谷晚年诗风非但不平淡,相反,却有一股内在激情蕴含其中,“沈著痛快”四字可为其诗、词、书的真实写照,单纯研究某一方面则不能真正全面理解山谷晚年文艺思想。

米芾的书法艺术观

米芾为北宋著名书法家,他天真外溢,任性使事,性格怪诞,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了诸多逸事。米芾是北宋继苏轼之后将尚“意”书风发扬广大的重要书家,其书法艺术观同个性紧密相关。

一、崇尚天真自然

米芾生性率真,言行举止有异常人,甚至得到了“米颠”的称号。米芾的行为乖张,性格怪异,他冠服唐人,拜石为兄,有洁癖等等举止,是其独特个性的强烈外溢。(米芾拜石等逸事见宋朝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宋朝费衮《梁谿漫志》卷六《米元章拜石》、元朝脱脱《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六》、《京口耆旧传》卷二、光绪《丹徒县志》卷三三《文苑》、民国《襄阳县志》卷六《人物朝耆旧》等。)米芾的母亲阎氏曾为英宗高皇后接生过,也就是凭着这样的关系,他才得以踏入仕途。但也因为这样的出身,米芾一直为时人所鄙视,说其出身“冗浊”。直至米芾做了礼部员外郎,御史还弹劾他说:“倾邪险怪,诡诈不情,敢为奇言异行以欺惑愚众,怪诞之事,天下传以为笑,人皆目之以颠。仪曹、春官之属,士人观望则效之地。今芾出身冗浊,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二《目米元章以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米芾因此被下放淮阳军,可以想见当时其心情是何等郁闷!

对于米芾的怪异举止,黄庭坚倒是非常理解,他在《书赠俞清老》中云:“米黻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语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四部从刊》本。“不偶与俗”是米芾怪异性格形成的一个方面,所以他要做出怪诞的言行举止,“以惊俗尔”,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有的时候米芾也和普通人一样,难以保持住这些迥异常人的举止,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据宋朝庄绰《鸡肋编》卷上记载:“其知涟水军日,先公为漕使,每传观公椟,未尝涤手。余昆弟访之,方授刺则已须盥矣。以是知其伪也。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妓,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鲜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籍,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乃知其洁疾非天性也。”从此则材料可知米芾伪装洁癖,乃是有意为之。但也不能全盘否定其“颠”名,有时候米芾的一些怪诞行径又出自天性,是其多重性格形成的,如宋朝周《清波杂志》卷十一载:“又一日,米回人书,亲旧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下两拜。”所以说米芾性格中确有一些“痴颠”的成分。展现在他的书法乃至书法艺术观中的,既有其矫饰的成分,也有真性情的流露,不可一概而论。

米芾认为书法就应该抒写真性情,不要矫揉造作。他在《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诗中写道:“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黄正雨、王心裁辑校:《米芾集》,第15页。米芾这种观点,是苏轼等人尚“意”书风的延续。为了达到“放笔一戏空”的状态,米芾希望在执笔姿势等方面都要做到自由无障碍,这样才能有利于书家抒发主体感情。他云:“学书贵弄翰墨。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第99页。米芾主张执笔轻,这样在书写时不受束缚,行笔时就会较少滞涩感,更有利于书家表达情感,“振迅天真,出于意外”,天真的本性才能自然流淌出来。这样写出的字是最自然的,传达出的感情也是最真实的。

米芾虽有时举止乖张、怪诞,但其对书法的喜爱却是深入到骨子里的,这是没有矫饰或夸张的。他在《龙真行为天章待制林公跋书云秘府右军书一卷有一龙形真字印故作》诗中写道:“晚薄功名归一戏,一奁尤胜三公贵。牡丹不语人能醉,墨光觉胜朱铅媚。与身俱生无术治,又染膏肓刘巨济。”诗中写自己对书法的喜爱之情,是任何功名、美色等都不能代替的,“与身俱生无术治”,是根本不能割舍的。如果一个人对书法喜爱到这种程度,必定会有所成就的。米芾以自己同书法融为一体的感觉来作书,笔下流淌的也必然是真实的性情。书法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功利性,而纯粹是创作主体的审美体验。

因为米芾作书是出自真性情,所以他对流俗的做法深恶痛绝,对那些出于功利目的学书的人不屑一顾。他在《书史》中云:

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尽之间,天纵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味,行书无对,飞白入神。一时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学钟、王。至李宗谔,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学其书,肥褊朴拙,是时不腾录,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趣时贵书矣。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学其体。自此古法不讲。

像这样媚上的流俗、“趣时贵书”以求晋身的做法,同米芾主张的任真自然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他非常反感。米芾的字被称作“集古字”,他追慕晋人,集古出新,不蹈流俗,不学权贵,乃是其真性情的一种反映。

因米芾过于注重在书法中展现个性,所以他虽追慕晋人的萧散平淡,但自己的字中却恰恰缺乏“平淡”。黄庭坚在《跋米元章书》中评道:“余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从山谷的评价中可以看出米芾书的鲜明个性,甚至无以复加,“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米芾真正把书法当作了宣泄情感的工具,一任感情流淌,不受丝毫世俗束缚。“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甚至有点儿猛冲猛打、莽撞的意味,这就是真实的、任性而为的米芾。

二、推崇晋人书风

米芾追慕晋人,多收集晋人书帖,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宝晋”,可见一斑。他性格乖张,可能更羡慕晋人那种萧散简远,那种无拘无束的魏晋风流。在书法上,米芾取法晋人的灵秀、洒脱,尤其视二王为圭臬。米芾在《题〈定武兰亭〉古本》、《题子敬〈范新妇〉唐摹帖三首》其二中指出王家父子书法足以冠古今,充分流露了仰慕之情。米芾对晋人书法的喜爱,时时流露于言表。他在《论草书》中云:“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指出草书应以晋人为楷模,否则就是“下品”,可见晋人书在米芾心目中的地位。米芾本人是不满于尘俗的,所以推崇晋人书,羡慕晋人的风流潇洒。

与推崇晋人相对,米芾对唐人的书法,尤其是草书和楷书大加贬诋。米芾自己虽从唐人学起,但也恰恰因为自己是学唐人的,且学得比较深入,所以对唐人书中的缺点也认识得更为深刻、透彻。米芾自己在作书时狂放不羁,对唐人草书不满,认为应以晋人为宗。他在《论草书》中云:“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辩光尤可憎恶也。”米“颠”批评张“颠”,实属难得一见,尤其是批评张旭、怀素等“变乱古法”、“不能高古”,表达了米芾以晋人为宗的思想。

对于唐人尚“法”的典型代表楷书,更是有违米芾“放笔一戏空”的思想,所以被他大加贬斥。他在《寄薛绍彭》诗中批评道:“欧怪褚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公权丑怪恶札祖,从兹古法荡无存。张颠与柳颇同罪,鼓吹俗子起乱离。怀素猲獠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可怜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媸……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购无高赀。”米芾这里对于欧、褚、柳、张、怀素、智永等人不遵守古法提出批评,“二王之前有高古”,其实他追求的只是晋人书的风格而已,他不喜唐书的约束,不愿意受过多的束缚。

又如《跋颜书》中云:“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然无遗矣。”米芾主张作书不能做作,不能“挑踢”,其追求的“平淡天成之趣”,其实恰恰是自己所缺少的。他还在《海岳名言》中云:“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这里所说的“安排费工”,才是米芾真正反对的,因为这样有碍于感情的自由表达,有碍于真性情的发挥。

那么怎样才能不“安排费工”呢?米芾在《论书格》中载:“王荆文公尝谓此书:‘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则已,不曳以就长、促以就短。’信斯言也。”这里所说的“意”是指主体的感情、性情。王安石说出了米芾的心声,作书要以“意”为主,“意”到笔到,“意”止笔止,不要用外在的点画来掩饰、迁就“意”,应任“意”自由抒发。

但米芾绝不是泥古,他学古出新,其书人谓“集古字”,却跳出古人,自成一体。米芾在《海岳名言》中云:“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米芾在这里明确表达了自己“集古”,只是为了博采众家之长,最终目的是自成一家,而不是拘泥于古人。

三、注重书法基础

米芾提倡作书天真自然,同时也非常注重书法基础。他在学古人时很注意选择好的范本,主张学真迹,尤其反对学习石刻。米芾曾云:“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海岳名言》)即使是书家亲手写在石上,经过刻工的雕凿,必然破坏了原有点画的神韵,而且在石刻中,或多或少会搀杂进刻手工匠的风格。所以石刻已经不是书家原来的面目,不可学,只有学习真迹,才能领略书家真正的精髓,才能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