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法与书法:从唐宋论书诗看书法文献的文学性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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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宋代论书诗个案研究(3)

米芾论书诗艺术分析

米芾(1051—1107),一作米黼,字元章,自号无碍居士,又号海岳外史、家居道士、鹿门居士、襄阳漫士,世称米南宫、米襄阳,祖籍太原(今属山西),后徙襄阳(今属湖北),晚年移居润州(今江苏镇江)。米芾工诗文,能词,书画精妙,为宋“书法四大家”之一,并擅长画山水人物,“米家山水”已成为绘画史上的丰碑。著有《山林集》一百卷,后佚;南宋岳轲辑有《宝晋英光集》八卷;嗣后其孙米宪复辑有《宝晋山林集拾遗》,《宋史·艺文志》七著录亦为八卷。

米芾是宋代文人中个性突出者,其文艺作品具有极强的个人色彩,张显“个性”是其主导的书学思想,“自我”意识渗透在诗歌创作之中。他在诗、书方面都注意学习古人,诗学唐,追求平淡自然的诗风;书宗晋,在注重基础点画同时力求表达真实性情。

在米芾现存260首诗中,与书法有关的34首,所占其诗歌总数比例比苏、黄大得多,可见其对书法之喜爱。在此类题材诗作中可分为阐发书法理论、品评书法作品及表达对书法喜爱之情三类。因米芾另著有《书史》,所以在诗中对书法理论的阐述与书法作品的品评并不系统。

一、“宝晋”的书论观点

米芾多收集晋人书帖,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宝晋斋”,对晋人之追慕可见一斑。他性格乖张,于是更羡慕那种萧散简远、无拘无束的魏晋风流。在书法上,米芾取法晋人的灵秀、洒脱,尤其视二王为圭臬,在《题〈定武兰亭〉古本》黄正雨、王心裁辑校:《米芾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3页。本文所引米芾诗文、题跋均出自该本。诗中表达了对二王的推崇:

翰墨风流冠古今,鹅池谁不赏山阴。

此书虽向昭陵朽,刻石犹能易黄金。

推崇大王之书,甚至“刻石犹能易黄金”。在《题子敬〈范新妇〉唐摹帖三首》其二中亦云:“云物龙蛇惨动纸,王家父子真济美。”米芾所追慕和模仿的,就是这种“翰墨风流”,指出王家父子书法足以冠古今,充分流露了仰慕之情。

米芾对晋人书法的喜爱,时时流露于言表,在《论草书》中云:“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指出草书应以晋人为楷模,否则就是“下品”,可见晋人书在米芾心目中的地位。

在《〈王谢真迹赞〉序》中又云:

家藏晋王、谢真迹五轴。唐文皇而下,名书甚众。王、谢帖皆唐梁御府物,玺、跋宛然。每开卷,使人目动神惊也。

对于王、谢等晋人书帖,米芾发自内心地喜爱、崇拜,以至于“每开卷,使人目动神惊也”,可见触动之大。

但米芾推崇晋人书,是羡慕晋人的风流潇洒,其本人也是不满于尘俗的。若晋人中落入尘俗者,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王羲之,他也毫不客气地批评,如在《论书》中云;因为邑判押,遂使字有俗气。右军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时。吾家收右军在会稽时《与王述书》,顿有尘气,又其验也。

米芾认为王羲之做官时的字“有尘气”,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主观感受。众所周知,王羲之的《兰亭序》就是在会稽时所作,其中风神萧散,未见俗气。米芾因“不偶于俗”,所以特羡慕超凡脱俗之人,爱屋及乌,也推崇这样风格的书法。

米芾自己在作书时狂放不羁,对唐人草书却不满,认为应以晋人为宗,在《论草书》中云:

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辩光尤可憎恶也。

米“颠”批评张“颠”,本已难得,尤其是批评张旭、怀素等“变乱古法”、“不能高古”,表达了米芾以晋人为宗的思想。但米芾绝不是泥古,他学古出新,其书人谓“集古字”,却跳出古人,自成一体。该评论颇有可商榷之处,其所云“晋人格”指尚带有隶书笔法的书体,其对草书主要从用笔方面着眼,以晋代草书的风致神韵来衡量艺术水平高低,注重书法真率自然的艺术境界,道出了唐书过分强调“法度”而产生的一些弱点。米芾提倡的“晋人格”,作为我国书法史上的一项珍贵的艺术遗产,为历代书法爱好者学习借鉴,继而作者代不乏人,从这个方面看,米芾是成功的;但是,以张旭、颜真卿为代表的唐代新兴的书法艺术,虽被米芾视为“变乱古法”的“丑怪恶札”,却经受住了一千二百多年历史的反复检验,成为唐代书法艺术最有代表性的成果,也同样被历代书法爱好者推崇,历久不衰。从这个方面看,米芾该评论无疑又是一个失败的记录。金鉴才:《米芾〈评草书帖〉评析》,《书法研究》,1987年第2期,第87—91页。

米芾《海岳名言》曾云:

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米芾在这里明确表达了自己“集古”,只是为了博采众家之长,最终目的是自成一家,而不是拘泥于古人。熟习诸家取其长,加以融会贯通,成自己面目,即为创新;若只学一家,但求形似,则为“书奴”。从这里可以看出,宋四家中,有“自成一家”思想的最少有苏、黄、米三家,这成为宋代书法的一个显著特点。但凡书法上有所成就的,都期望能有自己的风格,自成一家,历朝历代都一样,只是才力大小不同,最后达到的高度不同而已。

唐人尚“法”的典型代表楷书,更是有违米芾“放笔一戏空”的思想,所以被他大加贬斥。他在《寄薛绍彭》诗中对此予以批评。钱锺书先生对此诗评曰:“按《海岳名言》(即《墨庄漫录》卷六所载元章用鸡林鸡书赠张大亨论书一篇、《杂书》十篇)斥柳、欧为恶札祖,颜鲁公真字入俗,与此诗意略同,而自负其书与此诗自恨心手乖左者异矣。”钱锺书:《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2册),商务印书馆,2003年影印,第809页。米芾这里对于欧、褚、柳、张、怀素、智永等人不遵守古法提出批评,“二王之前有高古”,其实他追求的只是晋人书的风格而已,他不喜唐书的约束,不愿意受过多的束缚。对己书“自负”是米芾的一贯风格,此处所云“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说手不随”,为的是表明晋书无尚崇高的地位,自叹难以企及,是少有的谦虚之语。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常提及“趣”字,如:“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学书须得趣”等。此处“真趣“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审美标准,而是他的各种书艺审美标准的总和,包含了天真自然、古雅脱俗、八面具备等审美标准。陈训明:《米芾的书法美学思想》,《书法研究》,1986年第1期,第21—31页。米芾前云之“意”与“趣”是相同的,俱指作者主观世界、人品、气质的物化。“米芾主张抒发真情实感,有感而发,‘不装巧趣’、‘率多真意’,也就是主张艺术的真诚。”吴法乾:《米芾试论》,《书法研究》,1986年第2期,第84—94页。作书要以“意”为主,“意”到笔到,“意”止笔止,不要用外在的点画来掩饰、迁就“意”,应任“意”自由抒发。

米芾推崇晋人、反对唐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宋朝董史《皇宋书录》卷中评价道:

(米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惟于行草诚入能品。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故沈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然喜效其法者不过得外貌,高视阔步,气韵轩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处,酝酿风骨,自然超逸也。昔人谓支遁道人爱马不韵,支曰:“贫道特爱其神骏耳。”余于芾字亦然。四库子部812册430页,据《思陵翰墨志》补校。

指出米芾虽多学前人书,但能融为己有,不蹈袭前人,有自己风格,“沈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处”,米芾的任性而书,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任精神自由挥洒。“爱其神骏”,是喜爱米芾书的理由,也是其书的闪光点所在。米芾的“狂”,乃是一个真正懂得传统、尊重传统的艺术家的“狂”,他对前人的批评,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继承,另一方面要进行创新,开创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米芾书继承和发扬了苏轼所开创的宋书“尚意”,用“集古出新”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9页。四字评价更为恰当。

二、以诗补书论

米芾在论书诗中进一步阐发自己的书学理论,是其书论的补充。米芾在书法方面推崇晋人,心慕魏晋风流,对唐书重“法”深感不满,认为限制了个性发挥,如《寄薛绍彭》:

欧怪褚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

公权丑怪恶札祖,从兹古法荡无遗。

张颠与柳颇同罪,鼓吹俗子起乱离。

怀素猲獠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

可怜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媸。

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说手不随。

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工自是秘精微。

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购无高赀。

殷勤分语薛绍彭,散金购取重跋题。

诗中对欧、褚、柳、张、怀素、智永等大加贬斥,对以二王为代表的晋书大加推崇,认为应以晋书为学习典范。究其深层,米芾乃是喜爱晋人及晋书那种自由挥洒的气度,追求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在唐书、宋诗都日趋理性化之际,米芾跳出来大肆宣扬个性,虽给时代文艺思想带来一种丰富性,但也使他不能如苏轼、黄庭坚在书、诗等方面提出系统的理论主张,限制了其取得更大的成就。

米芾在《题永徽中所模〈兰亭叙〉》(并序)中亦对《兰亭序》推崇备至:

永徽去贞观不远,得真为最。

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

群贤题咏无足珍,叙引抽毫取奇札。

好之写来终不如,神助留为后世法。

二十八行三百字,模写虽多谁定似?

昭陵竟发不知归,尚有异形终可秘。

彦远记模不记褚,要录班班有名氏。

后生有得苦求高,俗说纷纷那有是。

“好之写来终不如,神助留为后世法”,将其誉为后世学习的典范。米芾在《书法赞》中云“去颜肉,增褚骨”,表明了自己重“风骨”的书法审美观,而“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则抒发了追求天性自由之思想。在这类诗中,还是透露出米芾一定的书学思想的。

米芾还经常用诗的形式来品评书法作品,如《寄题薛绍彭新收钱氏子敬帖》、《刘泾收得子鸾字帖云是右军余恐是陈子鸾薛绍彭亦云六朝书又得像余时在涟漪答以诗云》、《题子敬〈范新妇〉唐摹帖三首》、《太师行寄王太史彦舟》、《题麟凤碑》、《刘泾新收唐绢本〈兰亭〉作诗询之》、《题〈定武兰亭〉古本》诸诗,对书法作品予以品评、鉴定,起到了题跋的作用,扩大了诗歌的功用。可惜这类诗多是应请或题跋之作,艺术性不高,缺乏其山水诗中的清新之气。

米芾对书法的喜爱深入骨髓,在诗中也时常抒发,如“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题所得蒋氏帖》)“老来书兴独未忘,颇得薛老同徜徉。天下有识推鉴定,龙宫无术疗膏肓”,(《自涟漪寄薛绍彭》)“晚薄功名归一戏,一奁尤胜三公贵。牡丹不语人能醉,墨光觉胜朱铅媚。与身俱生无术治,又染膏肓刘巨济”(《龙真行为天章待制林公跋书云秘府右军书一卷有一龙形真字印故作》),均直抒胸臆,表达以书法伴随一生的思想。

在艺术形式上,米芾的论书诗亦不拘一格,古体、近体、五言、七言等体裁均有,诗中用典不多,且为书法史上熟典,秉承其一贯流畅自然的诗风。遗憾的是,米芾这类诗“堆垛者”过多,似乎有意扭转自己“颠”的形象,在诗中刻意显示一下对书法的知识,所以读起来较晦涩,缺乏其个性色彩。虽略有率意而为者,如《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寄薛绍彭》等篇,但总体上没有较好的突破与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