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信任吴嵩庆,但吴却并非“内廷的亲信”。在外人眼里,他或许是“殷纣王的棺材——古板儿”,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但他有其做人的原则,不是一位可以颐指气使的下属,“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由于这点原则,他曾“顶撞”过蒋(详见第七章),但蒋还是对他信任有加;只是蒋心知肚明吴嵩庆不是一个会玩政治的人,从此摒他于高层权力圈外。吴嵩庆肩上的两颗星,一直到退休,20年都没变过,眼见同僚(如严家淦,曾任蒋的副手)、下属越他而上,飞黄腾达,而他数十年如一日,只是本分地做他岗位上的事情,在日记里从未见任何怨言,只是自我鞭策把每天应做的工作做好。
“在与蒋夫人共事期间,有一次他与飞虎将军陈纳德因事相争,蒋夫人对他说:‘你得罪了顾问,应向他道歉!’我父亲说:‘此事我有理,我决不能道歉,而且他用手拍桌,是他侮辱了我,应向我道歉。’蒋夫人听了遂向陈纳德说:‘我们中国人认为拍桌子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情,好罢,你们两人握手言和罢!’于是在夫人面前,我父与陈纳德两人热烈握手,言归于好。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洋顾问面前一向不卑不亢。”
“父亲一生也以此自励,奉行不辍。笔者不是想过分‘捧’自己的亲人,只能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他一生为公、冒险犯难的行谊及所做的许多‘傻事’。如1936年在反共高潮时,他竭力为亲共左倾的许多位入狱乡亲做保人,当年不但轰动镇海县城,也传到了沪上,至今还为乡人所乐道(小港信息网,宁波北仑教科网)。这些事从未听他提及,直到近日笔者才在网上知悉,这说明他只论事情的是非曲直,而不顾自己的得失损益。他进教会学校之后,更增添宗教里爱人如己和每日自省的功夫。”
吴嵩庆的耿介、“迂直”于此两例可见一斑,而后者又显示出吴嵩庆在政治认识上,在国民政府反共高潮中,是太“天真”了。他只论是非,而对党争毫无了解与兴趣。同时,也正由于他的“迂直”,无意“曝光”了央行财经界人士的重大秘密,使蒋介石对军费保管重新作出调整,也埋下了财经界对他怨恨的种子。(详见后文)
“长诵岭雪三世白,总念江梅一体香。”如此一心为公的忠诚、耿介之士,也定是一位清官廉吏。
1945年,抗战还未胜利,吴嵩庆由重庆赴湖北省主席王东原之约去当财政厅厅长,途中却遭劫匪抢掠。这可能是民国史上被土匪打劫的最高现任官员,在“土匪史”上亦留有记录:“湖北省新任财政厅厅长吴嵩庆等的专车行至川东武隆白马山,被贵州道真王怀瑾匪伙拦劫,并绑走数人为质,吆吓官方。 ”然而,不幸的吴嵩庆却“有幸”遇上了世上最“不幸”的劫匪。因为吴嵩庆虽是即将上任的“准财政厅厅长”,却是两袖清风;劫匪几无所得,后反被战区长官陈诚抓到枪毙了。
除去运金事件及政见,吴嵩庆就是这样一位清官廉吏。他的清廉,在台湾是有目共睹的,作为他儿子的吴兴镛是真实的见证人。据其讲述:
“父亲到台湾后,继续做‘财务署署长’13年,自己却没有大富大贵。他长大后要当兵,军营离台北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曾想让父亲开个口,把他调到台北,但父亲就是不理。”
“粗略地算起来,父亲当年经手的‘军费’黄金市价在2亿美元以上,但这个‘肥差’却丝毫没有让我们家受益。1957年,在台湾的大专联考中,我的分数距离第一志愿台大医科只差1分,那时也可以选择去刚成立的一家私立医学院就读;但我们家根本负担不起5000元台币,也就是125美元左右的学费,最终我只好到台大读了并不喜欢的牙科。
“1964年,65岁的父亲一次性领了新台币10万元——时值2500美元的退休金,就此与国民政府的一切养老福利绝缘。也就在那一年,我赴美留学,父亲向蒋经国负责的‘国安局’借了约1500美元做旅费和生活费。来美不到一年,母亲写信说已经来讨债了,父亲很感慨地对母亲说:‘这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讨债!’幸而当时我在大学有每月200美元的奖学金,省吃俭用,还了此款。
“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一生的积蓄款项,包括他30年的军职,11年担任台湾最大的钢铁公司之一的唐荣钢铁公司的董事长,以及最后12年在一家私营机构任董事长的收入,全部财产是现金300万元新台币(加上约90万元的人寿险及奠仪),也就8万多美元;我母亲手中也有约同数的积蓄。这就是他俩一生的财产,也是母亲赖以维持余生的钱(还须维持一位来台依亲及照顾她晚年的儿子一家人的生活),后来省吃俭用10年,到百岁高龄。至于宿舍房子,是台北收支处处长王逸芬在1949年替我们安排的。当年巷口还有猪舍,现在则是近建国花市,台北的黄金地段,光是土地就价值近亿元新台币。但先父在世时,拒绝友人建议以新台币20万元即可自己买下当时时价超过千万元的寓所。他对好意相劝的友人说:‘我一生为公,不愿到暮年来占公家便宜。’他当然希望在两老过世之后,此项公屋就干干净净地交还公家,更不要没替国家出过力的子女‘来占公家便宜’。这点积蓄,而其他无任何房产,这也许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吴嵩庆能廉洁奉公,掌管巨大的军费十多年,终其一生能得清廉的令名,这与其妻吴林熺节俭持家,做其后盾,也是密不可分的。“她的处世为人时时为别人着想的性格,是父亲长官、同事、部属、亲友所称道的。”(吴兴镛语)蒋经国就很敬重吴林熺,见面总是口称“大嫂”,称吴嵩庆为“大哥”。
“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伟大的事业都出于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如果这两层不讲究,社会上多一个讲政治经济的人,便是多一个借党忙官的人;这种人愈多,社会愈趋于腐蚀。”(朱光潜《谈美》)其他如抛去不论,吴嵩庆一生为官经历,也堪称官员楷模。
除了秘密转运黄金外,蒋介石还于下野前夕,以总统令命中央银行拨给三军将士数千万银圆,其中空军约500万元,海军约300万元,陆军则在2000万以上。海空军各自保存,陆军款则存在财务署。
另,据李宗仁回忆,在蒋介石下台前,曾让国民政府拨1000万美元给毛邦初供空军在美采购。毛邦初是蒋介石原配夫人毛福梅的亲侄子,曾任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副主任、国民革命军空军司令部副总指挥、空军副总司令等职。抗战时期毛出任空军驻美办事处主任,专司空军在美军购业务;1946年后代表国民政府常驻美国。因毛邦初与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发生矛盾,竟卷此款而逃。这成为国民政府在美国轰动一时的丑闻,也给美国对国民政府的军经援助蒙上了阴影。蒋介石命吴嵩庆持其亲笔手令负责调查此案。
“巧计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一切准备完毕,蒋介石准备运金了。
吴嵩庆接受蒋介石“预支”军费的秘密授命后,即着手准备与财政部及央行订立秘密协定,转移国库剩余金银外汇至联勤总部财务署,作为内战的“特别准备金”。
且看1949年1月8日吴嵩庆日记:
“为特别准备金事拟报告,送(郭忏)总司令核定,下午赴傅厚岗向徐部长(堪,字可亭,财政部)接洽,即由(徐)可公面报批准,6时许至主计部商定,即成定案,有此准备,差可放心……”
吴嵩庆拟好预支军费的报告后,经联勤总部总司令郭忏审核,即送与财政部、主计部批准。
财政部部长徐堪(1888—1969),字可亭(故有时被称为“可公”,是民国时期的官场习俗),四川三台县人。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7岁中秀才,次年进成都四川通省师范学堂,1907年加入同盟会,一度变姓名潜逃武昌,1909年返蓉入四川高等警官学堂。辛亥革命后,曾任第四标统带(团长),1919年当选国会补选委员。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任财政部金融管理局、钱币司、公债司长诸职。1935年升任财政部次长,协助实施法币政策,迄至1941年6月,都是襄助部长孔祥熙。1935年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1941年任粮食部部长。1945年出任主计长,1947年推荐吴嵩庆出任财务署署长,1949年1月出任财政部部长。徐不识外国语(与刘攻芸完全不同),在留学生充斥的国民政府财政金融界里能出头也属异数,可能是蒋介石为平衡孔宋欧美系,而放在财经界里的一枚棋。徐堪有较浓厚的官场气息;在吴嵩庆记录里,徐开会不带秘书,也不做笔记,似有蜀人摆“龙门阵”(茶馆聊天)的架势。
徐堪并非蒋介石嫡系,接到吴嵩庆的军费申请后,面对蒋介石的“狮子大开口”,犹豫不决。他担心此举会导致国库极度空虚,诱发挤兑风潮,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提出诸多理由不予同意,比如说军费过于庞大,要保证所剩不多的国库资金用于国家紧需,所以暂时不宜提前移动黄金等。其实徐堪的态度,即代表当时李宗仁的态度。
遭徐堪婉拒后,吴嵩庆非常焦急,想退一步按照规定先支半数;拟好方案后,征得郭忏总司令同意,于当晚即由南京赶赴上海,等候财政部部长徐堪、央行总裁俞鸿钧、副总裁刘攻芸签字。且看1月9日吴嵩庆日记:
“昨夜因‘准备金案’,办理未妥,甚为焦急,嗣想即照规定,先支半数,今晨即照此方案准备,征得(郭)总司令同意,即晚赴沪接洽。……”
1月10日吴嵩庆日记:
“多时不坐夜车,眠未稳,晨(从南京)到沪,张主任来接,早点后即赴襄阳南路徐(堪)府,接洽后,即驱车至央行与俞(鸿钧)刘(攻芸)二总裁、发行局梁陈二局长 、业务局王副局长等洽办,下午拟草约,再至徐府,知预支事已得谅解,甚慰。”
从此日记可以看出,吴嵩庆于10日上午即赶赴襄阳南路徐堪府宅,商议“预支”半数国库金银外汇做军费一事,同样遭徐堪拒绝。鉴于此,吴嵩庆代表军方,不惜对自己的老上司(按:财务署新设在联合勤务总司令部编制内,也受行政院主计长监督;而徐堪则是前任行政院主计长)唱起了白脸,以国民党总裁的命令和紧张的前方战事威胁之。二人之间或发生了争吵。
心急马蹄迟。从徐府碰壁后,吴嵩庆又驱车直至央行,面见央行总裁俞鸿钧、副总裁刘攻芸及发行局、业务局相关人员,就蒋介石指示以预支军费名义将央行库存金银外汇转运一事作研商。
已经成功将第一批国库黄金搬运至台湾的央行总裁俞鸿钧,此时却非常犹豫。因为蒋总统即将下野,而他自己离卸任亦无几天,无法绕过顶头上司徐堪擅自动用国库黄金。徐堪作为国民政府新调整的财政部部长,如果他反对把国库的大部金银外汇,即支撑“国币”金圆券的准备金,提出来“预支”作为军费,就算蒋介石下令,大概也行不通。至少他会挡一挡,这或许就会弄得全国皆知,闹得不可开交,蒋的下一步棋就很难走了。而副总裁刘攻芸(俞鸿钧后继总裁)、稽查处处长李立侠(后任央行副总裁,是一位倾向共产党的“左派”人士),则公开表示强烈反对。吴嵩庆非常为难,此项幕后沟通的任务也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头上。
这时,一位神秘人物,受蒋介石指派,同时来到上海。他的光临,改变了这一被动局面。
吴嵩庆走后,俞鸿钧在总裁办公室内心烦不已。此时蒋介石下野之声不绝于耳,而财政部欲更换央行总裁的传言也满城风雨。这时蒋经国突然来访,二人密谈后,俞鸿钧变得气定神闲。
蒋经国交给俞鸿钧的办法,即以全国战事紧急,前线日夜催饷为借口,由国民党预算财务署署长先行向中央银行提调预支军费。这个理由可谓名正言顺,几天后,俞鸿钧再辞去央行总裁一职,那么主持偷运黄金的事便不会引人注意了。
蒋经国此番再临上海,可谓五味杂陈,感慨良多。几个月前他曾试图在上海滩大展拳脚整顿经济,结果却草草收场,不得不黯然离开。这次受其父派遣,一则接洽俞鸿钧,向财经界持反对意见者施压;二则和汤恩伯(1948年12月任京沪警备总司令,1949年1月被蒋推荐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周至柔(空军总司令)、桂永清(海军总司令)等军方沟通,以落实安全运送事项。关于来沪一事,他在日记中记载:“今日父亲(注:指蒋介石)派我赴上海访问俞鸿钧先生,希其将中央银行现金移存台湾,以策安全。”(蒋经国著《危急存亡之秋》)这里的“现金”,就指国库里存的黄金和银圆。而蒋介石为了赶在自己下野前运出国库黄金,特地派遣蒋经国来沪,在当天日记中亦记载了此事:“……派经(国)儿赴沪慰勉(俞)鸿钧,指示移存现货要领(按:即将上海央行国库资金转移台湾、厦门,作为国民党军队军费)…… ”
由于蒋经国从中周旋,第二批黄金运金计划便在吴嵩庆、俞鸿钧、蒋经国三人谋划下迅速成型。为了在财政部、中央银行和蒋介石之间达成妥协,吴嵩庆提议的“先支半数”(即将国库黄金银圆外汇的一半作为预支军费),得到认可。下午,吴嵩庆拟好草约,再至徐府,此第二次访徐,预支事便得到了“谅解”;徐被说服,吴嵩庆“甚慰”。
第二天(即1月11日),经财政部部长及行政院主计长同意,国民党军队财务署署长吴嵩庆与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副总裁刘攻芸,正式签订了“军费草约”。见吴嵩庆1月11日日记:
“……订(草)约事,告一段落,上午决定草约及手续,下午取来。……下午赴供应局、港口司令部、收支处、警备部一转。……9时半赴(火车)站(回南京)……”
按“草约”规定,财政部把上海国库金银外汇等“现金”,至少先拨出半数“预支”作为军费,交国民党军队财务署监管(注意:最初是央行与财务署“共管”部分黄金,自1949年6月14日起开始拨交吴嵩庆“专管”);其总数约90万两黄金(此即第二批转运黄金)、3000万块银圆及7000万美元外汇。现居美国的吴兴镛,曾从父亲吴嵩庆遗留下来的日记手稿中,发现草约主要内容,日记上说:“把存在上海国库金圆券准备金的一半,作为预支军费……”按此推论,1949年1月蒋介石下野前夕,上海国库应还有黄金180万两及外汇1.4亿美元(或集各国家银行所存)和若干数量的银子。这显然不包括第一批已运去台湾的260万两黄金。拿“半数做预支军费”,这是国民政府总统下野前夕,财政部(徐堪)、央行(俞鸿钧、刘攻芸)与蒋介石之间的妥协方案。而吴嵩庆拟此“草约”只拿一半,等于代表蒋介石通告央行领导人等:“不要你们负责,是我蒋总统命令国民党军队军费总监财务署署长吴嵩庆,同你们立约后拿半数出来转为军费的。”
此“预支军费”,即“保管款”,也就是“秘密金银军费”。这是蒋介石在下野前所安排的对抗中共的密藏军费。那么,为什么要秘密藏起来呢?至少有三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