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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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93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定于三点钟从火车站出发。聂赫留朵夫要等他们从监狱里

出来,跟他们一起到车站,就准备在十二点以前赶到监狱。

聂赫留朵夫收拾行李和文件时,看到日记,就停下来重新阅读最近写的几段话,“卡秋

莎不肯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我觉得她的心灵在发生变

化,我不敢相信,但很高兴。我不敢相信,但我觉得她在复活。”接下去还有这样一段话:

“遇到一件很痛苦又很快乐的事。听说她在医院里不规矩。我顿时感到十分痛苦。没想到我

会这么痛苦。我跟她说话又嫌恶又憎恨,但我立刻想到自己,我痛恨她的那种事我自己做过

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有做这种事的念头。我顿时讨厌我自己,同时又可怜她。这样一来,我

心里就舒畅了。只要我们能经常及时看到自己眼中的梁木①,我们就会变得善良些。”他在

今天的日记里写道:“去娜塔丽雅家。由于自满而变得不善,凶恶,至今心里沉重。可是有

什么办法?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别了,旧生活,永别了。百感交集,但理不出一个头绪。”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

己眼中有梁木呢?”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悔不该跟姐夫吵架。

“就这样走掉可不行,”他想,“应该去向他们赔个不是才对。”

但他看了看表,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他得赶紧动身,才不会错过那批犯人离开监狱的时

间。聂赫留朵夫匆匆收拾好行李,打发看门人和费多霞的丈夫塔拉斯――他随聂赫留朵夫一

起出门,――把行李直接送到车站,自己雇了一辆首先遇到的出租马车,直奔监狱。流放犯

的那列火车比聂赫留朵夫搭乘的邮车早开两小时,因此他把公寓房钱付清,打算不再回来。

正是炎热的七月天气。街上的石头、房屋和铁皮屋顶经过闷热的夜晚还没有凉下来,又

把余热发散到闷热的空气里。空中没有风,即使偶尔起一阵风,也只会带来充满灰尘和油漆

味的又臭又热的空气。街上行人稀少,那少数行人也都竭力在房屋的阴影里行走。只有皮肤

晒得黧黑的修路农民坐在街道中央,脚上穿着树皮鞋,用铁锤把石子砸到热砂里。还有一些

脸色阴沉的警察,身穿本色布制服,挂着橘黄色武装带,没精打采地换动两脚站在街心。还

有一些公共马车丁丁??地在街上川流不息,车厢向阳的一面挂着窗帘,拉车的马头上戴着

白布头罩,两只耳朵从布罩孔里露出来。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监狱,那批犯人还没有出来。在监狱里,从四点钟起就开始移交和

验收犯人。这工作很紧张,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这批流放的有六百二十三名男犯和六十四名

女犯,都得按名册一个个核对,把有病的和体弱的挑出来,统统移交给押解队。新来的典狱

长、两名副典狱长、一个医师、一个医士、一个押解官和一个文书,都坐在院子里靠墙阴凉

处的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放着公文簿册和办公用具。他们逐一报出犯人名字,一个个进行审

查,问话,登记。

现在桌子已有一半晒到阳光了。这里很热,没有风,站在周围的犯人又不断吐出热气,

弄得更加闷热难受。

“怎么搞的,简直没有个完了!”押解官又高又胖,脸色红润,肩膀耸起,胳膊很短,

一面不住地吸烟,从小胡子里吐出一团团烟雾,一面说。“可把人累死了。你们这是从哪儿

弄来这么多人?还有好多吗?”

文书查了查名册。

“还有二十四个男的和几个女的。”

“喂,怎么不动了,过来!”押解官对那些挤在一起还没有验过身分的犯人吆喝道。

犯人们已站了三个多小时队,头上太阳直射,又没有地方遮蔽。

这项工作是在监狱里进行的,大门口照例站着一个持枪的哨兵,还有二十辆光景的大车

停在那儿,准备装载流放犯的行李和体弱的犯人。街道转角处站着一批犯人的亲友,等待犯

人出来再见一面,要是可能的话,再说几句话,递给他们一点东西。聂赫留朵夫就挤在这批

人中间。

他在这儿站了将近一小时。门里终于响起了铁镣的哐啷声、脚步声、长官的吆喝声、咳

嗽声和人群低低的谈话声。这样持续了五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几个看守在小门里进进

出出。最后传出了口令声。

大门隆隆地打开来,铁镣的哐啷声更响了。一大批穿白军服掮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在

大门外整齐地排成一个圆圈,显然这是他们干惯的事情。等他们站好队,又传出了一声口

令。男犯人头发剃光,头上戴着象薄饼一般的囚帽,背上背着袋子,两人一排,困难地一步

步拖着脚镣走出来。他们一只手扶住背上的袋子,另一只手前后摆动。先出来的是苦役犯,

都穿着灰色的长裤和囚袍,囚袍背上缝着一块标志苦役犯的方布。他们当中有年轻的,有年

老的,有瘦的,有胖的,有白脸的,有红脸的,有黑脸的,有留小胡子的,有留大胡子的,

有不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有鞑靼人,有犹太人,个个都哐啷啷地拖着铁镣,拚命挥动一

条胳膊,仿佛要走到远处去,但走了十步光景就停住了,听话地四人一排,依次站好。随

后,大门里又涌出一批剃光头的男犯。他们也穿着囚服,但没有戴脚镣,只是每两人用一副

手铐锁在一起。这是流放犯……他们同样迅速地走出来,站住,四人一排站好队。然后是各

村社判处的流放犯,再后面是女犯,也按同样的次序,先是穿灰色囚袍、系灰色头巾的女苦

役犯,然后是女流放犯,以及穿城里服装或者乡下服装自愿跟随丈夫一起流放的女人。有几

个女犯手里抱着娃娃,用囚袍的前襟包着。

跟女犯一起走的还有一些孩子,包括男孩和女孩。这些孩子象马群里的小马一样,夹在

女犯中间。男犯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偶尔咳嗽几声,简短地说一两句话。但女犯的队伍里

却话声不断。聂赫留朵夫自己觉得看见玛丝洛娃出来,但后来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她了。他只

看见一群灰色的生物,丧失人类的特征,而那些排在男人后面、带着孩子和袋子的女犯,更

是丧失了女性的特征。

尽管在监狱的围墙里已清点过全体人犯,押解兵又重新点了一遍人数,核对了一下。这

次清点花的时间特别多,因为有些犯人走来走去,影响了清点工作。押解兵破口大骂,把犯

人推来推去。犯人听凭摆布,但怒形于色。押解兵重新点了一遍。等到重新清点完毕,押解

官又发出一声口令,人群里顿时骚乱起来。那些身体虚弱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争先恐后地往

大车那边跑去,先把袋子放到车里,然后爬上车去。接着爬上车去就座的有抱着啼哭的奶娃

娃的女人,兴高采烈地抢着座位的孩子和脸色阴郁、神情沮丧的男犯。

有几个男犯脱下帽子,走到押解官跟前,请求他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他们

是要求坐车。聂赫留朵夫只看见押解官一言不发,也不看要求的人,只顾自己吸烟,后来忽

然对那犯人挥动他的短胳膊,那犯人怕挨打,慌忙缩起光头,拔脚跑开。

“我要叫你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好让你一辈子记住!

走着去!”押解官嚷道。

只有一个戴脚镣的颤巍巍高个子老头得到押解官的准许。聂赫留朵夫看见他脱下薄饼般

囚帽,画了个十字,向大车走去,可是他那衰老的腿拖着锁链,爬了好久都爬不上车。

幸亏车上有个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总算把他拉上去了。

等那几辆大车都装满袋子,被允许乘车的人在袋子上坐好,押解官才摘下军帽,用手绢

擦擦前额、秃头和又红又粗的脖子,然后画了个十字。

“全体,开步走!”他喊着口令。

士兵们肩上的枪铿锵作响。犯人们脱下帽子,有几个用左手画着十字。送行的人大声叫

嚷,犯人们也大声叫嚷着回答。女人中间有的号啕大哭。整个队伍就在穿白军服的士兵包围

下走动起来,脚上的锁链扬起了尘土。带头的是士兵,后面是戴脚镣的犯人,四人一排,然

后是流放犯,然后是村社农民,每两个人铐在一起,然后是女人。后面是装着行李和身体衰

弱的人的大车,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女人,裹紧衣服,不住地尖叫和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