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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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91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有姐姐的字条,就立刻坐车去找她。这时已是黄昏。拉

戈任斯基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娜塔丽雅独自迎接弟弟。她穿一件小腰身黑绸连衣裙,胸前

扎着一个红花结,蓬蓬松松的乌黑头发梳成时髦的款式。她竭力打扮得年轻漂亮,显然是要

讨年龄相同的丈夫的欢心。她一看见弟弟,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向他走去,绸连衣裙

的下摆发出??的响声。他们接吻,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

姿态神秘而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感情真挚。接着他们开始交谈,他们的话就不那么真挚了。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你胖了,显得更年轻了,”弟弟说。

姐姐高兴得嘴唇都皱起来。

“你可瘦了。”

“那么,姐夫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他在休息。他一夜没睡。”

他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句也没有说,倒是他们的眼神说出丁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到你那里去过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房子太大,我住在那里觉得孤独、寂寞。如

今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你把东西统统拿去吧,就是那些家具什么的。”

“是的,阿格拉斐娜对我说了,我到那里去过,那太感谢你了。不过……”

这当儿,旅馆茶房送来一套银茶具。

茶房摆茶具的时候,姐弟俩没有说话。娜塔丽雅坐到茶几后面的圈椅上,默默地斟茶。

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

“哦,我说,德米特里,我全知道了,”娜塔丽雅瞟了他一眼,断然说。

“是吗?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不过,她经历了那种生活,你还能指望她改过自新吗?”

娜塔丽雅说。

他挺直身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臂没有搁在什么地方,留神听她说话,竭力好好领会

她的意思,好好回答她的话。他最近一次同玛丝洛娃见面,情绪很好,心里仍充满宁静的快

乐,看见什么人都很高兴。

“我不要她改过自新,我只要我自己改过自新,”他回答说。

娜塔丽雅叹了一口气。

“不结婚也有别的办法。”

“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这个办法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我到了那里就

能成为一个有益的人。”

“我认为,你不可能幸福,”娜塔丽雅说。

“我并不要个人的幸福。”

“那当然,但她要是有心肠的话,也不可能幸福,甚至不可能指望幸福。”

“她本来就不想。”

“我明白,可是生活……”

“生活怎么样?”

“生活要求的是别的东西。”

“生活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聂赫留朵夫说,瞅着她那张还很

好看、只是眼角和嘴边已出现细纹的脸。

“我不明白,”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聂赫留朵夫记起娜塔丽雅出嫁前的

样子,想。无数童年的回忆交织在心头,唤起了他对她的亲切感情。

这时候,拉戈任斯基象平时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膛,轻手轻脚地走进房

间。他脸上浮着微笑,他的眼镜、秃头和黑胡子都闪闪发亮。

“您好,您好!”他装腔作势地说。

(虽然拉戈任斯基婚后最初一段时期,他们竭力不拘礼节,相互用“你”称呼,但后来

还是恢复用“您”。)

他们握了握手。拉戈任斯基轻快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下。

“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吗?”

“不,我说话,做事,从来不瞒着什么人。”

聂赫留朵夫一看见这张脸,一看见那双毛茸茸的手,一听见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

口气,他对姐夫的情意顿时消失了。

“是啊,我们在谈他的打算,”娜塔丽雅说。“给你倒一杯吗?”她拿起茶壶,添上说。

“好的。那么究竟有什么打算哪?”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亚去,因为其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犯了罪,”聂赫

留朵夫说。

“我听说您不仅仅陪送她,还有别的打算。”

“是的,只要她愿意,我还打算同她结婚。”

“原来如此!要是您不嫌烦的话,您给我解释解释您的动机。我不了解您的动机。”

“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她堕落的第一步……”聂赫留朵夫想不出恰当的措词,不

由得生自己的气。“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她却受到惩罚。”

“既然她受到惩罚,那就不会没有罪。”

“她完全没有罪。”

聂赫留朵夫情绪激动地把这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是的,这是审判长疏忽了,弄得陪审员在答复时考虑不周。不过,这种情况还可以向

枢密院提出上诉。”

“枢密院已经把上诉驳回了。”

“枢密院驳回了,这就说明上诉理由不足,”拉戈任斯基说,显然人云亦云地认为法庭

口头陈述的结果就是真理。“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要是法庭审判确实有错

误,那就得上告皇上。”

“已经上告了,但毫无成功的希望。他们会向司法部查问,司法部会向枢密院查问,枢

密院会重述它的裁定。这样,无罪的人还不是照样将受到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向枢密院查问,”拉戈任斯基倨傲地笑着说,“司法部会向法庭直

接吊卷,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加以纠正;第二,无罪的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即使有,也是

极少见的例外。凡是受惩罚的,总是有罪的,”拉戈任斯基不慌不忙,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可我相信事实正好相反,”聂赫留朵夫对姐夫抱着反感说,“我相信,被法庭判刑的

人,大部分是无罪的。”

“这话怎么讲?”

“我说的无罪就是没有任何罪。例如这个被控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根本没有罪;还有我

最近认识一个农民,被控犯杀人罪,其实他没有杀过人,什么罪也没有;还有母子两人被控

犯纵火罪,其实那场火是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一点被定罪。”

“是的,审判错误一向有的,将来也还会有,这一点不消说。人类的机关不可能十全十

美。”

“再说,有大量犯人并没有罪,只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里成长的,他们并不认为他们

的行为是犯罪。”

“对不起,您这话可没有道理。做贼的个个都知道,偷窃是不好的,不应该偷窃,偷窃

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说,又露出那种若无其事、自命不凡和略带轻蔑的微笑,这使聂

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不,他们不知道。人家对他们说:别偷东西,可是他们明白,工厂老板用压低工资的

办法来盗窃他们的劳动,政府和政府官员用收税的方式不断地盗窃他们的财物。”

“这是无政府主义理论,”拉戈任斯基平静地说,对内弟的话下了断语。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他们知道,政

府在盗窃他们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地主掠夺了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一直在盗

窃他们的东西。后来,他们在被盗窃的土地上捡了一些树枝当柴烧,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牢

里,硬说他们是贼。但他们知道,做贼的不是他们而是从他们手里盗窃土地的人,因此,让

被盗窃的东西物归原主,是他们对家庭应尽的责任。”

“您的话我不明白,即使明白,也不能同意。土地非成为私有财产不可。要是您把土地

分给大家,”拉戈任斯基说,断定聂赫留朵夫是个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的理论就是平

分全部土地,而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他可以轻易驳倒这种理论,“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

给大家,明天它又会转到勤劳能干的人手里。”

“谁也不打算把土地平分,但土地不应该成为谁的私有财产,不应该成为买卖或者租佃

的对象。”

“私有财产权是人类天赋的。没有私有财产权,耕种土地就会毫无兴致。一旦消灭私有

财产权,我们就会回到蛮荒时代,”拉戈任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重复着维护私有财产权的陈

词滥调。这种论调被认为是驳不倒的,中心意思就是,土地的占有欲就是土地必须私有的标

志。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象现在这样荒废。现在地主霸占土地,

就象狗占马槽一样,自己不会种,又不让会种的人种。”

“您听我说,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这简直是发疯!难道我们今天能消灭土地私有制

吗?我知道这是您长期以来心心念念的一个问题。但恕我直说一句……”拉戈任斯基说到这

里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显然这问题打中了他的要害。“我要奉劝您在着手处理这问题以

前,先好好考虑一番。”

“您说的是我的个人问题吗?”

“是的。我认为我们这些有一定地位的人,应该承担由这种地位产生的责任,应该维护

我们的生活水平,那是我们从祖先手里继承下来,并且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

“我认为我的责任是……”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拉戈任斯基不让对方打断他的话,继续说,“我说这话不是为

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孩子们。我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过

了。而且我认为我的孩子们将来也不会过穷日子。因此,老实说,我反对您考虑不周的行

为,不是出于我个人的利害得失,我是从原则出发不能同意您的见解。我劝您多考虑考虑,

读点书……”

“哦,我的事您让我自己来处理吧,我自己知道什么书该读,什么书不该读,”聂赫留

朵夫说,他脸色发白,同时觉得双手发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停下话头,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