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复活
58300000063

复活-63

聂赫留朵夫走出大门,遇见一个农家姑娘。她身穿花花绿绿的围裙,耳朵上挂着绒球,

迅速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板,穿过车前草和独行菜丛生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实的小径跑

来。她左胳膊拚命在胸前来回甩动,右胳膊紧搂住一只红毛公鸡,把它贴在肚子上,正要回

家。那公鸡晃动血红的鸡冠,仿佛很镇定,只转动两只眼珠,时而伸出一只黑腿,时而又缩

回去,爪子不时抓住姑娘的围裙。姑娘走近老爷身边,放慢了脚步。她走到他面前,停住脚

步,脑袋往后一昂,向他鞠了个躬。直到他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聂赫留朵夫下坡

来到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太婆,身穿一件肮脏的粗布衫,挑着一担沉甸甸的装

满水的木桶。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水桶放下来,也象姑娘那样把脑袋往后一昂,对他鞠

了个躬。

过了水井就是村子。天气晴朗炎热,上午十点钟就闷热得厉害,空中的浮云只偶尔遮住

太阳。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浓烈而并不难闻的畜粪味,有的是从大车上山经过的平坦坚实的路

上飘来的,但主要还是从各家院子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聂赫留朵夫正好走过各家大门

敞开的院子。有几个农民光着脚板,裤子和布衫上溅满粪汁,赶着大车上坡。他们不时回头

望望身材魁伟的老爷,看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缎子的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光

亮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就拿手杖往地上一点,上坡往村子走来。那些从大田里赶着空

车回来的农民,坐在驭座上颠个不停,看见街上走着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都向他脱帽致

敬。农妇们走到大门外,或者站在台阶上,对他指指点点,目送他走过。

聂赫留朵夫走到第四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住脚步,让一辆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从院子里驶

出来。这辆大车装着畜粪,堆得很高,拍打得很结实,上面铺着一张供人坐的蒲席。一个五

六岁的男孩跟在大车后面,兴高采烈地等着坐车。一个年轻的农民脚穿树皮鞋,迈着大步,

把马赶出门外。一匹蓝灰色长腿马驹从大门里窜出来,看见聂赫留朵夫,吓了一跳,身子贴

紧大车,腿蹭着车轮,窜到母马前面。那母马刚把大车拉到门外,低声嘶鸣着,显得心神不

宁。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牵出来。这老头也光着脚板,穿着条纹裤和

肮脏的长布衫,隆起尖尖的肩胛骨。

等马匹上了撒满仿佛烧焦的灰黄色粪块的大路,老头又回到大门口,对聂赫留朵夫鞠了

个躬。

“你是我们那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儿。”

“欢迎欢迎。你是不是来看看我们哪?”老头兴致勃勃地说。

“对了,对了。那么,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饶舌的老头连忙拖长声音说。

“怎么会这样糟呢?”聂赫留朵夫一面走进大门,一面问。

“这算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老头一面说,一面跟着聂赫留朵夫走进院

子,来到敞棚下畜粪已经铲掉的地方。

聂赫留朵夫也来到敞棚底下。

“你瞧,我一家老少有十二口呢,”老头继续说,指着两个手拿大叉、头巾滑下来的女

人,她们站在还没有出清的粪堆上,满头大汗,裙摆掖在腰里,露出半截溅满粪汁的腿肚。

“月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粮食,可是哪来的钱哪?”

“难道自己打的还不够吃吗?”

“自己打的?!”老头冷笑一声说。“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还吃不到圣诞节。”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这么办:一个孩子送出去做长工,又向府上借了点钱。不到大斋节就用光了,

可是税还没有缴呢!”

“税要缴多少?”

“我们一户每四个月得缴十七卢布。唉,老天爷,这年头,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可以到你们屋里看一下吗?”聂赫留朵夫说,穿过院子,从那已经铲除畜粪的地方走

到用大叉翻过、冒出强烈味儿的红棕色畜粪上。

“当然可以,请吧,”老头说。他迅速迈动脚趾缝里冒出粪汁的两只光脚,跑到聂赫留

朵夫前头,给他打开小屋的门。

那两个农妇理好头巾,放下裙摆,露出好奇而恐惧的神情,瞧着袖口钉着金钮子的整洁

的老爷走进来。

两个小姑娘,身穿粗布衫,从小屋里跑出来。聂赫留朵夫弯下腰,脱去帽子,进了门

廊,接着又走进弥漫着食物酸味的肮脏小屋。小屋里放着两台织布机。炉灶旁站着一个老太

婆,卷起袖子,露出两条又黑又瘦、青筋毕露的胳膊。

“瞧,东家少爷看我们来了,”老头说。

“哦,那太高兴了,”老太婆放下卷起的袖子,亲切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说。

“我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你就瞧吧。这小房子眼看就要倒了,说不定哪天会压死人。可

老头子还说这房子挺不错。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天地,”大胆的老太婆神经质地晃动着脑

袋,说,“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得喂饱那些干活的人。”

“你们吃些什么呀?

“吃什么?我们的伙食好得很。第一道是面包下克瓦斯①,第二道是克瓦斯下面包,”

老太婆露出蛀掉一半的牙齿,笑着说。

①家庭自制的饮料。

“不,您别开玩笑,让我看看你们今天吃些什么。”

“吃什么?”老头儿笑着说。“我们的伙食并不讲究。你给他看看,老婆子。”

老太婆摇摇头。

“你想看看我们庄稼人的伙食吗?老爷,我看你这人太仔细了。什么事都想知道。我说

过,面包下克瓦斯,还有菜汤,昨天婆娘们送来几条鱼。喏,这就是菜汤,吃完汤就是土

豆。”

“没有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呢,最多在汤里加一点牛奶,”老太婆笑着说,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门口。

房门开着,门廊里挤满了人。男孩、女孩、怀抱婴儿的女人都挤在门口,瞅着这个察看

庄稼人伙食的怪老爷。老太婆显然因为能同老爷周旋感到很得意。

“是啊,老爷,我们的日子糟得很,真是糟得很,”老头说。“你们跑来干什么!”他

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

“好吧,再见了,”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又窘迫又羞愧,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多谢您来看望我们,”老头说。

门廊里的人互相挤紧,给聂赫留朵夫让路。聂赫留朵夫来到街上,沿着斜坡往上走。两

个赤脚的男孩跟着他从门廊里出来:一个年纪大些,穿一件脏得要命的白衬衫;另一个穿一

件窄小的褪色粉红衬衫。聂赫留朵夫回头对他们瞧了瞧。

“你这会儿到哪儿去?”穿白衬衫的男孩问。

“去找玛特廖娜,”他说。“你们认识她吗?”

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知怎的笑起来,可是岁数大些的那个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哪一个玛特廖娜?是很老的那一个吗?”

“对了,她很老了。”

“哦―哦,”他拖长声音说。“那是谢梅尼哈,她住在村子尽头。我们带你去。走,费

吉卡,我们带他去。”

“那么马怎么办?”

“那不要紧!”

费吉卡同意了。他们三人就一起沿着街道往坡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