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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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106

从下城到彼尔姆这段路上,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下城,在犯人

们坐上装有铁丝网的驳船以前;另一次是在彼尔姆的监狱办公室。这两次见面,他发现玛丝

洛娃沉默寡言,态度冷淡。聂赫留朵夫问她身体怎样,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时支支

吾吾,神色慌张,而且他觉得还带有一种责备的意思,那是以前也有过的。这种阴郁的情绪

是由于她遭到了男人的纠缠才出现的,它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烦恼。他担心一路上处在艰苦

的条件和*猥的气氛下,她又会自暴自弃,对生活感到绝望,借烟酒麻醉自己,并对他产生

恼恨。但他又无法帮助她,因为在旅途的最初阶段,他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见面。直到玛丝洛

娃调到***队伍后,他才相信自己的忧虑毫无根据。不仅如此,聂赫留朵夫每次看见她,

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她内心的变化,而那正好是他所渴望的。在托木斯克第一次见面时,她

又变得同出发前一样。她看见他,不皱眉头,也不窘迫,相反,还高高兴兴、神态自若地迎

接他,感谢他为她出的力,特别是把她调到她目前所处的人们中间来。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内心的变化在外表上也反映出来。她变得又瘦又黑,似乎见

老了;两鬓和嘴角出现了皱纹,她包上一块头巾,不再让一绺头发飘落到额上。装束也罢,

发型也罢,待人接物的态度也罢,再也没有原先那种卖弄风情的味道了。她这种已经发生和

还在继续发生的变化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特别高兴。

现在他对她产生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同于最初诗意洋溢的迷恋,更不同于后来肉

体的魅惑,甚至也不同于法庭判决后他决心同她结婚,来履行责任和满足虚荣心的那种心

情。他现在纯粹是怜悯和同情她,就象第一次在监狱里同她见面时那样。他去过医院以后,

竭力克制对她的嫌恶,原谅她同医士的所谓暧昧关系(后来知道她是受冤枉的),这种感情

曾变得更加强烈。其实这是同一种感情,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时是暂时的,现在却是经常

的。现在,他不论想什么事,做什么事,总是满怀怜悯和同情,不仅对她一人,而且对一切

人。

这种感情打开了聂赫留朵夫心灵的闸门,使原先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洪流滚滚向前,奔向

他所遇见的一切人。

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在这次旅行中一直情绪昂扬,他不由自主地关心和体贴一切人,从

马车夫和押解兵起,直到他与之打过交道的典狱长和省长。

在这段时间里,由于玛丝洛娃调到***队伍,聂赫留朵夫就有机会接触许多***,

先是在***自由地同住一个大牢房的叶卡捷琳堡①,后来是在路上又认识了同玛丝洛娃一

起走的五个男犯和四个女犯。聂赫留朵夫同流放的***接近后,对他们的看法完全变了。

自从**革命运动②开始以来,特别是在三月一日事件③以后,聂赫留朵夫对革命者一

直没有好感,总是抱着蔑视的态度。他对他们没有好感,首先因为他们采用残酷和秘密的手

段反对政府,尤其是采用惨无人道的暗杀,其次因为他们都有一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通过

同他们的接触,他才知道他们常常遭到政府莫须有的**,他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

①西伯利亚城市,原是帝俄罪犯流放的地区,现名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②指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民粹派的革命运动。

③见本书第297页注。

不管一般所谓刑事犯遭到多么残酷的折磨,在判刑之前和判刑之后,对待他们多少还讲

一点法律。可是对待***,往往连法律的影子都见不到,就象聂赫留朵夫所看到的舒斯托

娃一案和后来认识的许多新朋友的案件那样。当局对付他们就象用大网捕鱼:凡是落网的统

统拖到岸上,然后拣出他们所需要的大鱼。至于那些小鱼,就无人过问,被弃在岸上活活干

死。当局就是这样逮捕了几百名显然没有犯罪而且不可能危害政府的人,把他们送进监狱,

一关几年,使他们在狱中得了痨病,发了疯,或者自杀而死。他们所以一直被关在牢里,仅

仅是因为缺乏释放的理由,再说,把他们关在就近监狱里也便于提审,可以随时要他们就某

个问题作证。这些人即使从政府观点来看也是无罪的,但他们的命运却取决于宪兵队长、警

官、密探、检察官、法官、省长和大臣等人的脾气、他们的忙闲和情绪。这些官僚往往由于

闲得无聊或者存心表功,大肆逮捕,然后根据他们的心情或者上司的情绪,把逮捕的人投入

监狱或者释放。至于更高的上级长官,那也要看他有没有立功的要求,或者同大臣的关系如

何,才能决定把被捕人员流放到天涯海角,还是关进单身牢房,或者判处流放、苦役、死

刑。但只要有个贵夫人来求情,他们就可以获得释放。

人家用暴力对付他们,他们自然也只能用同样手段还击。军人通常总是受社会舆论的影

响,把他们的血腥罪行掩盖起来,还说是立了不朽的功勋。同样,***总是受到他们团体

舆论的影响,他们冒着丧失自由、生命和人世一切宝贵东西的危险,开展残酷的活动。在他

们看来,这不仅不是罪恶,而且还是英勇行为。这就向聂赫留朵夫说明一种奇怪的现象,为

什么一些天性温良的人,原来非但不忍心伤害随便什么生物,而且不忍心看到它们受苦,现

在却能若无其事地动手杀人。他们几乎个个都认为,在一定情况下,以杀人作为手段,来自

卫和达到全民幸福这一崇高目标是合法的,正当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事业十分崇高,因此自

视也很高,其实那是政府很重视他们,对他们实行残酷惩罚的结果。是的,为了能承受他们

所承受的苦难,他们非自视很高不可。

聂赫留朵夫同他们接近,对他们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深信他们并不象有些人所想的那样

是十足的坏蛋,也不象另一些人所想的那样是十足的英雄,而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其中有好

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同任何地方一样。有些人成为革命者,因为真心认为自己

有责任同现存的恶势力进行斗争。但有些人选择革命活动只是出于自私的虚荣心。不过多数

人倾向革命,却是出于聂赫留朵夫在战争中熟悉的那种冒险和玩命的愿望,那是一般精力充

沛的青年都具有的。他们比一般人优越的地方,在于他们的道德标准高于公认的道德标准。

他们不仅要求清心寡欲、艰苦朴素、真诚老实、大公无私,而且能为共同事业随时牺牲一

切,直至献出生命。就因为这个缘故,在这些人中间,凡是水平高的,往往大大超过一般水

平,成为德行高超的典范;凡是水平低的,往往弄虚作假,装腔作势,同时又刚愎自用,高

傲自大。因此聂赫留朵夫对有些新朋友不仅满怀敬意,而且衷心热爱,可是对有些新朋友则

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