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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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圭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圭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鉴赏】

欧阳修自岁应试及第步入仕途,侍奉赵宋五朝,年历尽宦海风涛,以至三度贬官。

到了暮年还经历了“濮议”之争的惊涛骇浪:宋仁宗死,无子,欧阳修时在朝廷,与韩琦等议立英宗。英宗是濮安懿王赵允让的亲生子。濮王死后,英宗按例追赠尊亲。有人认为英宗只能称生身之父允让为皇伯而不能称父。欧阳修力辟其非。御史弹劾欧阳修“首开邪议”,欧阳修着《濮议》来反驳。这场宫廷风波使欧阳修“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此时求去,完全是出于至性真情。

第一段简要交代自己更号的情况。谪滁时自号醉翁,现在来知蔡州,又更号六一居士。由早年在政治舞台上的充满朝气、奋力拼搏到中年被贬后安于职守、与民同乐,再到晚年时的急流勇退、修身养性。这种历程在封建士大夫中非常典型。

第二段通过主客对话,表明更号“六一”的原因。先由主客问答交代清楚何谓“六一”,“六一“就是: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加上“吾一翁”。接着,文章又通过主客问答,进一步申说这样陶醉于五物是否是逃名的问题。引用《庄子·渔父》愚人欲自逃其影的典故来说明名是无法逃避的。

作者先说明沉醉于这五物之中,可以做到“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专心至极,能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接着说明“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其乐无穷;再申说世事之中有两种累赘,使他不能“极吾乐于其间”,“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到此才说到关键处,这才是欧阳修一再要求退休的真正原因。

但问题尚未最后解决,客人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官场事务固然能劳累其形,琴棋书酒金石难道不会劳累其心吗?作者的回答是:“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官场事物不仅劳形,而且常有不测之祸,令人十分担心。

第三段作者总结了自己想退隐的三条理由(“三宜”)。

第一条,“老而休”,是必然规律;第二条,“讫无称”,表面上是谦虚,骨子里是牢骚,是对“受侮于群小”的不满;第三条,“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是儒者功成身退、知足常乐思想的必然结果。最后归结到即使没有五物可以欣赏,他也要归隐。

文章从自己晚年更名六一居士的由来说起,反映了欧阳修晚年厌倦官场生活,想归隐的思想,有其豁达开朗、淡泊明志的一面,也有明哲保身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