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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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向北,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越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曾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当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此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厅景;人知之者,其谓与?井之蛙何异?”

余即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鉴赏】

本文是一篇借记物以叙事、抒情的优秀散文。作者借项脊轩的兴废,把家庭琐事引到古文中来,使散文扩大了表现范围。表达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感慨,也表达作者怀念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感情。

特点一是善于用线索串连生活琐事,使文章形散而神不散。项脊轩虽然狭小、破旧而阴暗,可它是作者长期生活的地方,在时过景迁、物是人非之时,唯有项脊轩才能唤起主人对过去经历深长久远的回忆,因而作者自然对它怀有深挚的眷恋之情。

特点二为善于选取生活中的典型细节和场面,运用委婉动人的语言,寥寥数笔,就使人物形神毕肖。作者抓住了祖母看望和勉励孙儿的一个感人场面来抒写,情感真挚细腻,令人动容。

本文在写景和叙事中,以至情言语点染细节,将喜和悲的感情抒发得委婉动人。前半部分着重写景,借景物描写抒发了作者“多可喜”的思想感情,文章先简洁地叙写项脊轩修葺后庭园的格局,室内的光线、陈设,又写了作者“偃仰啸歌”、“冥然兀坐”的情态,其喜不自胜的情感已溢于言表。

更让人可喜的优美动人的景物是:“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间,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项脊轩的环境确实宁静、和谐。人以鸟为伴,鸟以人为邻,催人无尽的遐想。再添加一幅月夜桂影图,则更为迷人,把人引进了月白风清、花香袭人的美妙境界。这些既是对项脊轩景物的生动描写,又是作者内心喜悦得意之情的抒发,即“至情语言”。作者把情感融化在景物之中,凭借景物的形象诉诸读者,蕴藉含蓄,委婉动人。

本文的叙事也是“至情语言”。文章的后半部分主要是叙事,在事件的叙写中倾吐作者自己的感受。作者用亲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造成一种至情至真、如歌如泣的氛围与情调。比如写老妪述说母亲的往事,“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某所,而母立于兹”,“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这些似显平淡、平凡的回忆,饱含着作者对至亲刻骨铭心的哀思,“令人长号不自禁”。

对亡妻的怀念,尤堪称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里没有悲哀、悲伤一类的字眼,但悲伤、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无声胜有声的怀念,其意味隽永:贤妻已死多年,作者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她,人已死,物犹存,枇杷树是对妻子爱的延续。“亭亭如盖”的绿,是对妻子一片忠贞的爱,这种爱与作者的久远缅怀与眷恋融合在一起,是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抒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