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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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明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着,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鉴赏】

这是明末抗清英雄及诗人夏完淳,在狱中写给他母亲的一封家书。此文为作者在清顺治四年被捕后于南京狱中写给生母陆氏与嫡母盛氏的绝笔书。信中就尽义与亲情两者申述,思周情深,缠绵中寓浩然正气。

这封信虽为诀别之笔,却指称得体,用典言事,不失婉约之旨。如说父死为“严君见背”,说母慈为“推干就湿”等,一方面表明作者平时文学素养之高,又说明他赴死前方寸不乱、镇定自若。文章素来典雅,语言简练,文势流畅。本文散句骈句兼用,散则舒卷自如,骈则回环有致,但都以短句为主,简练而又自然流畅。作者临刑作书,感慨万千,思虑万端。这其中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国难家仇的愤恨,有与亲人话别的痛苦,也有未报养亲人的遗憾,各种感情的融合,或叙事,或抒情,或说理,笔墨所至,感情充沛。篇末先作散语,渐次过渡,以韵文收尾,更有曲终言志之意,读之令人回味无穷。

信中先是表述了父亲夏允彝以身殉国,自己也即将步其后尘,所以无法再报答慈母之爱的悲痛之情,又念及全家为了抗击清兵,家中男丁几乎全部牺牲,而嫡母(夏允彝的正室)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生母(夏允彝的妾,因妻无后,故又纳一妾)则移居亲戚家中,故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但夏完淳并不仅仅只有悲痛,所以他又写道:“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

扬州十日,嘉定屠城,都是有史可循的。对于夏完淳来说,他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起兵抗清,是理所当然。虽然兵败被捕,但他能拒绝一切利诱,坚贞不屈,最后以身殉国。岁的夏完淳,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尚未成年,应该是一个还在念高中的学生。可是当时的夏完淳却担当起领兵抗击侵略者的重任。将洪承畴与夏完淳进行比较,就更加明白此理了。

综观全篇文字,悲壮凄婉,血泪交融,有亲属之情到民族之恨,有杀父之仇到亡国之痛,可谓既有绵绵无尽之恨意,又有男儿凌云之壮志。他最后写的“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表现了英雄本色,不仅宁死不屈,而且到了来世,也要为国为家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