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出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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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住波西塔诺的女人

没想到第一次见客,方原就迟到了。

原因非常伟大,是他路见抢匪,见义勇为,帮一个女孩子抢回失去的手袋。

车到中国城,他跳下来,在人潮热浪中,正埋怨那副冒牌墨镜没有偏光功能,难以抵挡海城强烈的夏日阳光,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喊救命,他摘下墨镜,马上看到一个极其凄惨的场面:一个女孩被人用摩托车抢包死不松手,在马路上被拖着走。

一分钟之前还有偷人钱包冲动的方原,这下子一腔热血涌上头来。他以刘翔跨栏的速度飞跑过去,从侧面朝坐摩托车后面的人挥出一拳,正中小贼的太阳穴,那人痛得哎呀一声松了手。前面开车的以为碰上了便衣警察,一拧油门,摩托车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呼啸着逃了。

回看地上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她的裙子被扯得翻到腰际,红色的小棉内裤裸露在众目睽睽中。可怜的人,膝盖、肚皮和手肘的皮肉全都磨出了血。

他扶起她,抖开纸巾,让她按住出血的伤口,然后跑到近七八米外的起点,帮她捡起前后散落路边的两只高跟拖鞋,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到附近医院。

周围的人冷眼旁观,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女孩子爬进车里,浑身哆嗦,喘着气,忍痛向他道谢。他没好气地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放手就是了,钱财身外物,人受了伤多划不来啊……”

女孩咬着牙,忍住眼泪点点头说:“我明天要回老家,包里有刚给奶奶买的金项链……”

金项链。

又让他想起小芳。

未嫁时的小芳清丽可人,他不惜一切为她做傻事。小芳天天梦想得一条纯金项链,他就偷了老爹的钱买了一条给她。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就因持械伤人坐牢了。也是为了她。在牢里想小芳的时候,他就把手伸向被子里,把着自己那活儿。想她的人,想她手捧金项链泪光晶莹的样子。

有些女人看金子的眼睛简直比金子还亮。那晚,她就半推半地让他上了。在方原第一次无师自通的冲击下,她一直用小尾指勾着脖上的金项链。最后,她的胸像丘陵一样挺了起来,差点没把项链给扯断。一夜情在老土的古人眼里会滋生出百日恩,但放在小芳这样的女生身上,弄出一两个孩子,那男人的生死也与她无关。他坐牢没几天,她就忘了那一夜的水乳交融,戴同他的金项链——他父亲的血汗钱,转眼就嫁给了一个家里有台小面包的男人。

唉,不论老与嫩,长得好与坏,女人都是爱金物种,就算拿身拿命来换,也在所不惜。方原瞬间心烦,随手把出租车门一关,一声再见也不说,扬长而去。

在刚刚建成的地铁口,他问一个推着自行车卖盗版书的人波西塔诺在哪儿。

波西塔诺是意大利阿马尔菲海岸线上最美丽的小镇,那儿有一撮撮小巧的尖顶房,它们慢慢地由海边爬上山腰,尖尖的小阁楼,涂着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远看一层一层的,像积木做的童话世界。基于人们对海滨城市的幻梦,这个名字就被地产商随手拿来,做了中国城最著名豪宅区的名字。

全城皆知,住在波西塔诺的人,非富则贵。房地产还没发疯前,它每平方都要几万大元,全是大户型,最小的一套也两百平方,工人房有普通民宅的主人房大。

他赶到那儿,一看表,时针已在那段英雄救美的小插曲里溜过了十分。经过严密的保安程序,上到12层,穿过一个小型的空中花园,来到B座。

方原摁了一下门铃后,用手抹抹额角的细汗,顺势捋了捋头发,左右看着没人,往西装一擦,又再按了两下。

有人跑出来开门。

是个皮肤白净的中年保姆,她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是不是方先生?”

他点点头。

她回头看看里面,压低声音说:“你迟到了十分钟,又按了三次门铃,舒小姐有点不高兴。”

方原哦了一声。

有这样白净的保姆,这家主人一定段位不低。

方原第一次与舒儿通电话,发现她经常爆英文,就推断她是只海龟。后证实她刚从美国潜水回来,在深圳跟合伙人开律师事务所,是多家外企的法律顾问。舒儿的声音柔中带刚,她很直接地说:“你可以叫我舒小姐,我的儿子4岁,在美资学校里全托,学音乐和语言,我希望你会喜欢他。”

除了夹杂英文,还有很浓的上海尾音。

“我相信我会喜欢他,他也会喜欢我的。”方原在电话里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希望吧,但我是个很严谨的人。”

“严谨好啊,我喜欢。”

他按要求把简历和照片发到她的邮箱,她很快就回复了,约他今天面谈。

沿着门道走进去,经过洗手间,他看到门上面贴着一些小纸条,其中有两张写着:

“像堂吉诃德那样坚持!”

“维权!绝不退让!”

这难道是她的职业口号?还是这个女人最近遇到了麻烦事?

见他走进大客厅,舒儿马上从沙发上站起。她长相柔和,微曲的头发涂了一些弹力素,自然散搭在肩上。

这样如水一样温柔的女人注定会被人欺负的。

方原的心情放松了。正想为迟到道歉,还未开口,舒儿表情一转,劈头就说:

“你终于来了,我原本很欢迎你的,但你知道你迟到了十分钟吗?!”

她的声调跟她的样子,跟她微曲的头发极不和谐,尾句还带着浓重的金属气味。她的脖子也伸得直直的。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很严格的人,我非常反感人迟到,我不明白为什么国内的人总是不愿意守时,这令我很失望!你必须向我道歉!”

“我正想向你解释,我刚才在路上……”

“你在路上堵车了是不是?”她一脸了如指掌的讥笑。“可我不需要解释,原因和过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看重结果,我只要你的道歉!”

方原把嘴边的话用力咽了回去。

“好的,我道歉,对不起。”

她拿眼睛上下扫了他一轮。

“不客气地说一句,以你这样的品味,怎么可以扮演我儿子的父亲呢?”

方原看了看自己下面,皮鞋和裤脚的确有点脏,是刚才在马路上追车时沾上的土。他苦笑道:

“我的确迟到了十分钟,你不让我说原因可以,我也道过歉了,但你不可以这样否定我的……综合素质。”他为自己最后想到的这个词得意。

“对于一个尚未见面就犯了两个愚蠢错误的人,我只能这么说。”

方原忍着气说:“请你收回愚蠢两个字。另外,除了迟到了十分钟,我不知道我还犯了什么错?”

她站在那儿,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指着门外,说:

“请你走出去,认真看看门上写着什么?”

方原依她所指,走出门外,才发现门铃旁边,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行电脑打印字:“请只按两下门铃,然后耐心等待。”

而他刚才好像按了三下。不就多了一下吗?

“这是我的私人地方,你进入这个区间就得依照我定的规则,否则就冒犯了我的权益,给我制造了噪音,令我的心情很不愉快!”

妈呀,这是个什么人呀,这样厉害的女人不要说以后怎样合作了,单是兜里的假毕业证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方原不服气,重新走回去对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匆忙,所以没看到小纸条,所以多按了一次。但请问这跟智力有关吗?”

“在我看来,做错了事情就是愚蠢而不是粗心,因为如果一个人意识到后果就不会粗心,没意识到后果就是愚蠢!”

方原知道遇到什么主了。他决定激流勇退,否则在劫难逃。

因为她是个律师。

更因为他兜里的大学文凭是假的。

“对不起,舒小姐,我没有出过国,没有受到这样严格的训练,你的规矩太多,我担心以后很难符合你的要求,告辞了。”

他转身向外走,却被当背吆喝住:

“你给我站住!”

方原听话地转过身。

“你这不是耍我吗?我今天专门不工作,把这个时间留给你,现在你一句不喜欢,掉头就走,讲不讲道理的?要说不符合也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

“不是吧,你不过是找我干活,又不是找我做男朋友,还讲究谁先说不要对方吗?是不是你先说不雇我,你心理才会平衡一些呢?要这样的话,就当现在是你不要我好啦……”

“请你讲话小心点,不要占我便宜!”

死三八,你像个母老虎一样,还没爬上去就被你掀翻了,谁还能占你的便宜?

但方原仍是一脸无奈的神态说:

“那你说怎么办?”

舒儿傲慢地扬起下巴说:“好,我现在就定下来,我偏要租你当我儿子的挂名爸爸,我会给足薪酬,但你要完全按我的要求和指示……”

方原意外地笑了,不经意露出一个动人的酒窝,还有一口好看的白牙。

“只要你的要求不过分。”

舒儿依然绷着脖子说:

“考虑到国内的人就这样,对你我已经够将就的了。因为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你也知道,我是个律师,律师在生活中总是很有条理的,在思维上也很讲逻辑。只要该你做的你做到了,那么该我付的我一定会付……哦,对不起……”

方原正想回敬一句,说有时最靠不住的,就是律师。舒儿却像突然发现什么,跳起来,箭一样朝飘着咖啡味的厨房跑过去。

只见她站在厨房门口,厉声对保姆说:

“阿姨,我不是让你煮咖啡时一定要开抽油烟机的么?你又忘啦?”

保姆一边道歉,一边按响了抽油烟机。舒儿说了一声谢谢,皱着眉头返回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才继续跟方原说她的要求。

当保姆端出咖啡时,她马上换了另一副脸孔,客气地说。“咖啡是为你准备的,一边喝一边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好吗?”

看来女人真犯贱,非要他来脾气,她才会恢复本性。

本来方原很想问问她,既然看不惯国内的人,为什么她不留在国外,而最终选择回来?但见她像一条变色龙似的,从一只刺猬瞬间变成一只绵羊,便有点心软。

不到一个小时,方原就对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有了底。他感激那个被抢包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他迟到,最后把舒儿激怒,她恐怕会依着程序,一进来就要看他的毕业证书。

她是一个女律师已经够了,还是一个戴着有色眼镜看国人的海龟。说不定以前被男人伤害过,外加天生刻薄,那本三百元买回来的假证,不用打开她一眼就能看穿!而依她的性格,一旦被戳穿,肯定会认为他跑上门来坑蒙拐骗,盛怒之下一定二话不说就拨110.

险情排除。方原尽量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对孩子的照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让她把强盛过人的精力迅速转移到儿子身上吧。

“他叫波比。”她指着照片中站在游泳池边的男孩说。

那是一个4岁的男孩,脑袋很大,身体很瘦,眼睛很忧郁。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

当妈妈的太严厉,当儿子的也为势萎缩。

“他是有一点心事,你观察得很细。”

“谢谢。”方原很快把她无微不至的礼貌学到手了。

“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你想我怎么做?”

“废话!你应该告诉我,你可以做到什么!你不是在学校里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吗?”

又来了,这个婊子。

方原故作深沉,想了一下说:

“你如果想我帮你,必须告诉我关于孩子的一些背景情况,我才好对症下药,扮演好父亲角色,让他快乐起来……”

这婊子似乎又不高兴了,扫了他一眼,拿腔作势地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的孩子没有病,他非常健康,只是因为没有父亲,他有一些缺失感罢了……其次,关于他父亲的情况,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因为孩子一天也没见过他的父亲!”

“他是个遗腹子?试管婴儿?抑或你是个未婚妈妈?”

她把脸拉得像母马一样,极为不悦地说:

“你很直接,很无礼!”

“我必须了解自己服务对象的背景,才能更好地提供优质服务。”

“你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

“开玩笑,我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做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你的事我为什么想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的就不要问,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要求。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儿子从来没有过父亲,父亲在他脑里是一张白纸,那就够了。”

“好吧,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周末,我和你一起去接他。今晚我会打电话给他的老师,让老师告诉他,爸爸回来了。在美国的时候,我一直跟他说,爸爸在中国,回到中国,我告诉他,爸爸上了太空。他不明白什么是太空,我说就是戴着头盔在飞船上飞去的地方……”

“那么说,他爸爸是个宇航员?”方原插嘴问。

“你也太缺乏想象力了!”舒儿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以为他爸爸真是杨利伟吗?真是缺乏幽默感的人,我只是不想诅咒他的生父,把天堂说成太空罢了,明白了吗?”

但这也够狠的了。

“后来波比也不太问了,可能还小吧,我就以为他习惯了他的世界里没有爸爸,就像我习惯我的世界没有男人一样。没想到有个周末,他回来说,他们班杰克的爸爸从东京买了一个小机器人给杰克,他想玩一下,杰克不让他摸,说想玩就让自己爸爸买吧,于是,他就跟我要爸爸,他认为有了爸爸才会有机器人……”

方原颇有同情心地说:“可怜的小家伙,那我去城北的电子产品市场看看有没有山寨版的机器人,买一个给他吧。”

“这儿会有吗?什么叫山寨版?就是不太好的吧?我干脆托人到香港买吧。”

方原抢了她一句:“你不要崇洋媚外好不好?香港的说不定也是咱们海城出口的!”

这回舒儿居然一声不哼。

方原抓到了她的死穴了。

只要一说儿子,她就换了个人似的,全身的竖毛一眨眼就收藏起来,肌肤刹那间变得光光滑滑的,一根刺也找不着。

这个时候,午后阳光从白纱窗帘透了进来,从侧面给她的额头和颧骨镀了一层金黄,照见的只是她细密的汗毛。这个时候,舒儿显得端庄而又无奈。她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皮肤白晰,头发浓密,发质也很好,只是细看才会觉得有点粗。

方原突然生出一点怜悯,觉得这个外强中干的女人还是想做一个好母亲的。

头一桩生意就这样定下来。

离开的时候,方原暗自庆幸,如果自己不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在有意无意间把弱势转成强势,他就开不了市。

也许精明的舒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做了这个自称经验丰富的“出租爸爸”第一个租客!

真是老猫烧须。

保姆送方原出来,门关上后,一身轻松的方原回身看了一眼上面贴着的那张“请只按两下门铃,然后耐心等待”,笑了。

有时候就是要豁出去才会有好收成。

律师又如何?怎么厉害的人,都自有她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