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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卷(17)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中共天汉工委在童家岭开会,作出恢复党的组织机构、建立抗日武装、开展统一战线工作、动员全民抗战等决议。

玉香回到王府的那个傍晚,长江埠镇发生了一起空前的杀人事件。玉香在那个傍晚忽然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又无法寻到碧莲的下落,眼泪如同断线。她在心底深处当然恨死三房台马氏家族,却又雪恨无路。这时想起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柄短刀,不知舞梅逃向何方,要是能够见到舞梅,也好有个商量,往后的日子也好有个打算。越思越伤心,忍不住泣出声来。

长江埠避街有一条临江小巷,此时有一日本兵大约醉酒想找一点格外的刺激,来到临江小巷。平常天下大乱日本人也不来此,天意安排日本兵今天该死他居然摇摇晃晃地来了。这一下反倒把当时正要撤离的中共地下党搞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联络点被敌人识破,心中颇生惊惶。这日本人年纪不大,体格健壮,不像别的鬼子那么矮小。他哼着富有樱花情调的日本小调在小巷肆无忌惮地像穿行在他们家樱花盛开的后园东游西逛,满巷的大小门窗应声关上。躲在一角的三名同志不知如何是好。擅长于游击战的共产党以暗析明,当即准确判断出这是个醉后掉队的孤兵,杀机顿生。不过按规定,地下当没有杀敌的直接任务,但他们都希望得到日本兵腰间的盒子炮,何况敌寡我众,当时的战术也要求灵活机动。正巧一个担水的小姑娘走进日本人的视线,日本兵淫笑一声:花姑娘的!狂叫着直扑上去。日本兵根本不容小姑娘反抗,一把撕破了小姑娘的裤子,小姑娘一双细腿在空中乱晃。一声“上!”三名同志就扑了上去,动作之快,连日本兵都没反应过来。日本兵倒地而死,小姑娘来不及拴裤子惊叫着跑掉了。三名同志首先下了日本兵的盒子炮,再行掩尸。

张世真来到王府拜见富商王昌良就是为了见一面刘玉香,这名玩够了日本军妓的小汉奸生得有相有貌,不知从哪里听说王府有女名叫玉香掌门凤凰茶楼,有倾城之貌。张世真和王昌良正在谈日本兵的临江小巷被杀一事,舅母领了玉香出来,张世真当即张大嘴作惊愕之状。玉香没见过世面,毕竟小家碧玉乡野中人,低头红脸,更惹张世真欲火中烧。按后来福保的推测,扫荡之事不怪玉香。但张世真是何等奸狡之人,一眼识破小女子满心的怨仇,谈不到几句,计上心来。

张世真道:你一个弱女子,哪有能力报此杀父之仇,不如我来帮你,轻而易举。玉香有些不信,在饭后人都散尽,客室只有他俩时,玉香自然要问:何以叫轻而易举?张世真一笑:你有无亲人?带个路就行了。玉香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张世真说:为你报仇是了,详细自不必多问,想想你父亲双珠被挖除的大仇吧!

玉香彻夜未眠,她期待堂兄舞梅出现。也是命中感应,天明的时候有一男人来访,居然就是刘舞梅。一声堂兄,兄妹二人抱头恸哭,感动神灵。舞梅听说张某人要帮忙报仇,再不久留,怀揣亲叔遗物那柄短刀,立马去见张世真。

天下事一错再错,全非人意。那天早晨福保正和大爷口谈围棋,福保无意间问起那日凤凰茶楼所见,大爷老于世故只字不提那凤凰茶楼正是刘家台刘根如舅兄所开。那年月也有像福保的大爷这样逍遥于战乱之外的人,其实那是一种麻木,少年书生福保在一心住读圣贤书的年月,早已懂得淡泊处世是古人的想法。真要遇上国仇家恨,拿什么气氛淡泊?福保于是时不时摸一摸怀中的玉镯,他很想找到碧莲的姐姐玉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日军出动百余人,长驱直入三房台。三爷不曾料想日本人会直奔而来,尤其不明何以周遭平安直奔三房台,在满腹狐疑中率众拼死抵抗,居然土枪土铳打得日军狼狈大败,当场死亡二十人,伤无数。三爷喜得鬼哭一般,率族人在周边堤坝上捡得枪支三十,三爷说:哈哈!东洋人也怕老子呀!我老早就说过,省城也好县城也好,早该叫我去打呢,不就是几个狗东洋?老子是谁?谁还有天大本事杀到我的家门?鸡巴!

三爷大摆宴席,请全族壮汉豪饮。席间,以千里眼自称的猴子走到三爷耳边,低声道:三爷,我看清开战时十里开外站着刘家台的刘舞梅!一听这话,三爷双目眯了一下,然后惊起:啊!不好!大祸临头!停止吃喝,收拾家眷,准备走哇!

全族人都被三爷这个决定弄糊涂了。六爷说:你能不能再想想,好好的,我们可是打败了日本人呢,就算是刘家台有人当了东洋人的干儿,照样是被我们打败了。三爷不听六爷的,也不向族人解释。三爷像个多年的土匪头子根本不费多余口舌,决定了的事,是对是错都定了。

三爷当机立断。三爷非常聪明地判断出刘家台的人给日本人带路了,三房台危在旦夕。这是一个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家族,在三爷的训练下,这个家族拥有了土匪的所有习性,刁钻、狡猾、冥顽、凶悍、快捷。三爷喝令停宴收拾,也就一袋烟工夫,全族男女统统上了个家的渔船。多年来,全族人习惯于受三爷的摆布,当然他们也都相信三爷的摆布总有道理。在北风的吹送下,三房台举族南迁,无边无际的刁汊湖用强风恶浪摇送着这个在后来值得载入史册的家族。

张世真被大佐唤进长官府时,面呈猪肝色。大佐怒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我怀疑我的士兵是他们杀的,你在利用我,我要杀了你。张世真不动声色继续任其发怒。这是什么战争,死二十,伤三十,枪弹丢弃一半,你让我怎么向上司交待,大佐带着哭腔。在那一瞬间,小汉奸张世真真没想到日本人也有这样愚蠢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是怎么就轻易地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待大佐委屈地坐下后,张世真这个民族败类的才智终于有机会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冷冷说道:也就是二十条名命几十条枪,大佐上校,你碰到了汉川刁汊湖最顽固最强大的三房台匪窝,它是你占领汉川全县西进的钉子,明白吗?

大佐渐渐笑了,大佐的拇指向张世真竖起,大佐一声来人,走进一位风姿绰约肥胸腴臀的军妓。张世真一手揽入军妓的腰间,一手扶摸着军妓丰满挺拔的乳房,绝不回头地步出大佐的官府,身后传来大佐的笑声:回头我差人把金条送进张府!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出动二百余人,在三架飞机的掩护下,再攻三房台。借助强劲的北风,三房台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由于不见人迹,日军顺带烧杀周边刘家台、王家台、陈家庙、分水嘴、黄家大湾等多处。日军大获全胜,抢掠财物装满三十余船,杀人六百,掠来年轻女子四十余人供驻军奸污。真是狗娘养的日本人!

三爷的神机妙算或者说长年土匪生活养成的狡猾,让三房台全族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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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香无处可以听到这样悲惨的大屠杀。她很少去凤凰楼,因为那一阵子舅母正在着手筹划举家南迁,舅舅的意思是只有汉口可去。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玉香正好女大十八变,像鲜花一样的年龄。舅舅想把玉香留在长久埠,所以有就地嫁她的想法,舅舅王昌良说看来张世真不是等闲之辈,免得玉香日后遭罪。战乱时期,人心惶惑,舅母认为玉香留在长江埠,总比此埠无人要好一些。所以决议,把凤凰楼和万盛米行留给玉香经营,这栋百年老宅也留给她住。一九三九年三月底。舅舅一家全迁入汉口,老宅王府只剩玉香一人。

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日军进攻南河渡,县自卫大队凭险抵抗,将日军击溃。那次战斗,县自卫大队伤亡也不小。

一直闲居在大爷家的福保在这将近一年的修身养性中已经长得人高马的,十八岁的福保知道整个家庭已经南迁,虽然生死未卜,但尚无灭族的消息。四月一日,普天之下的活人都在寻一个角落为亡灵祭奠,于是,在一块荒坡野地,福保也玉香有了第二次照面。

福保没什么可祭奠的,他相信父亲没死。他来到春草滚滚的野地更多带有踏青之意。那一天清晨细雨,然后放晴,实在是踏青登高的良辰吉日。福保在一块略高的坡地上,看见一女子向南跪拜,福保觉得眼熟,心中一怔。那女子泣拜完毕,正欲回身,于是眼睛碰上福保。这不是去年在茶楼木梯上照过一面的人么?两人心里都这么一怔。

毕竟男女有别,何况陌路相逢。玉香收拾餐具起身欲走,福保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且慢!玉香定身,返身,走几步,道:我非轻薄女子,身为落难人,请你自尊。福保说:小姐,我并无恶意,只想问一句,你是否刘家台人?玉香一惊,当即否认:不是。我是本地人。福保情急之下,一把掏出玉镯,道:小姐,这是谁的你可识得?玉香内心大恸,一声:碧莲,险些踉跄倒地。

福保是个情真意切的人,向刘玉香讲述了碧莲的死,讲述了碧莲对福保的细心照顾。玉香在悲切中哭泣良久,起身恨道:原来你就是我的仇人,好哇,今天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玉香在家,文武皆习,哪像福保只爱古书和围棋。玉香转身一个小飞腿,间福保不予理会已是来不及了,只一小飞腿,就把福保踢甩数尺远,可怜福保当即昏迷。玉香正想这人何以无招架之力,又想此乃大仇人之子,我为何要怜惜他,跳将过去,正要行“猛虎下山”夺他姓名,忽一声“慢!”林中急急窜出一人。玉香偏头一看,此人戴一顶斗笠,像一渔民。来人一笑:好功夫!你留他一命吧,这年轻人虽无善行,倒有善性,一个书生罢了。自称姓甘的渔民说完这几句话。走近昏倒在地的福保身旁,手背贴了一下福保的鼻息,回头一笑:姑娘好功夫,这一下他要卧床一月了。

玉香被这甘姓男人无故阻挡正当气头,出语自有不逊:你是他什么人,管我的闲事?甘姓男人说:姑娘,我叫甘宏生,迟早你会认识我的,你走吧,省得这年轻人醒了骂你。

甘宏生什么人,此刻周排长正在向三爷介绍。在刁汊湖最南的大堤芦苇荡中,停泊着马氏家族大小七十条渔船。新四军豫鄂游击支队第四团队的周排长面对三爷,正用心与这匪首周旋:我已派甘参谋找你儿子去了,三爷,无论如何,我周光华一定要为天汉抗日根据地扫清道路,你不久前杀退日军,也算是战线中人,希望你认识大局。

三爷眯缝着眼睛独自思想着。三爷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是眨眼工夫可以跑到天边的狡兔。三爷说:周排长,我那儿子是只嫩兔。可能一逮就着,这吓不倒我,前几天国军也来过,要我入伙,不!我马某绝不跟任何人入伙,大不了一死,烦了我跟谁都红眼,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可是都把我们当湖里的野鸭打过哟,想必你是知道的。

一九三九年十月,新四军第四团队为开辟天汉抗日根据地,奉命直驱刁汊湖,意在消灭湖里顽匪。这次进剿,新四军剿灭、瓦解三只地主武装。但三房台三爷等人早已逃往刁西。三爷认为千万不与新四军交锋,那毕竟是一支真正的抗日队伍,我们不能惹它,急了它照样杀我们。

十一月,大佐上校奉命率部大举南侵,目标是直取南河渡。日本人在离开长江埠时,对那里的化工、盐矿、煤矿进行了摧毁,同时追令长江埠镇十九家富商做倾家荡产的援助。十一月七日,大约二十个日本兵持枪荷弹开到了马府,大爷哀叫一声:完了。昏死过去。福保那日游荡在街上看戏,下午回家,只见府内血迹一片,仆佣们跪在地上抱头哀嚎:少爷命大,马府完了。福保高声叫道:母亲人呢?福保直入母亲室内,母亲倒在血泊里,室内箱柜被踢翻得乱七八糟。福保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一个老年的佣工走近福保,泣声劝道:少爷,我们几个只好各奔东西逃命去了,少爷,你也逃命去吧,最好回刁汊湖去,乱世当中,什么灾祸都有哇。老佣工拂泪欲走,见福保形同痴人,皱皱眉头,取一杯水含上一口,喷向福保发痴的脸上,福保这才狼嚎一般哭出声来:娘——!

娘,我的亲娘,你有没得罪日本人,我的亲娘……从小到大,福保还从没有这样哭过,他哭得像个孩子,他哭得犹如泪人。福保跪在血泊中母亲的身旁,第一次的咬牙切齿地骂出了声:狗日的东洋鬼子!你杀了我的亲娘,我要报仇哇!!我日你东洋人的祖宗八代!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杂种!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大佐率日军分三路大举进攻南河渡,攻势之大足以挖地三尺,所有牲畜、房屋全被烧毁,大火持续五日不绝。但县政府并未受损,十三日夜,县政府以惊人的速度转移至田二河。并于十四日上午,中共天汉地委在汉川陡埠头成立,顾大春任书记。顾书记在会上说:同志们,日本人越来越凶残,眼下我们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以我之见,拖垮了再打垮他。同志们啦,一定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呀。冬天的刁汊湖,满天的芦苇花在飘扬,那本来是大雁南飞的最好季节。那一年,大雁没有经过刁汊湖,枪炮与硝烟,让芦苇花落满湖面,好似经久不散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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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庚辰年即一九四零年的春节,对于三房台来说是过得最为阴郁的一年,因为三爷大病了。三爷是在听完福保述说母亲被杀大爷家产被掠后病倒的,三爷说:狗日的东洋人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老子觉得窝气呢。从现在开始,全家族唤日本人叫东洋狗吧。一九四零年前后,日本人把精力放在了共产党国民党身上,对地方武装与村湾小组织几乎无暇顾及。三爷病倒以后,国军共军分别派人来看望过,三爷还是那句话,我谁也不合伙。这多少有些虎倒不死威的意味。福保在父亲的病床旁说:父亲,东洋狗杀了我的亲娘,,东洋狗就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不管和谁合伙,要报这仇。父亲,你没见过亲娘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三爷闭上眼睛,说:我没说我们不报仇,我只说我不和别人合伙,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大东洋狗,他们不是合作了吗?国民党怎么老是有小动作想淹死共产党?福保劝说不了父亲,心里没了主张。三爷的病一日一日地加重,有一天,三爷说:福保呀,我怕是活不过清明了,这族长的席位当然要留给你,从现在开始,你随你四爷学艺,练刀练枪去,先文后武,文武双全,这虽然不是我想的,可也是势成这样了。三房台在刁汊湖的统治地位,全都指靠你了。一九四零年春天,福保终日跟随四爷,练刀练枪,学拳学腿,把从前对经书与围棋的记忆全从骨子里拳打脚踢出去。

各个村落暂时平安。

刘家台上,刘舞梅千方百计陆陆续续召回了逃散在外的刘氏人口,正如三房台迁回故土,刘家台也以芦席棚为家,半年工夫人口聚集到二百,能持刀弄棍的老少男儿也不下一百人了。玉香跌跌撞撞回到家乡见人丁不灭,万分惊喜。以刘根如在刘氏家族的不败威望,刘玉香成为当然的族长。玉香不肯,舞梅流泪道:妹妹,你出嫁之后我来接替行不行?而且活着的老辈人也一致推玉香,玉香无法推脱,于是拜天拜祖,成为刘氏历史上第一位女族长。这在后来的刘氏家谱中确有记载。

人是死不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