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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文论卷(6)

《好笑的爱》中每一篇都值得细细品味。《谁都笑不出来》用13个小节的篇幅,讲述了大学助教“我”因为不想给一个名叫扎图莱茨基的人所写的文章写阅读报告,千方百计与他玩捉迷藏,甚至故意说他纠缠自己女友克拉拉的游戏故事。这是一个可笑的圈套,从中可以读到现实当中处处存在这样的人与事的残酷与可笑。这并非玩世不恭,而是一种由本能欲望发起的蓄谋,因此,许多看似悲剧的结局转为喜剧,看似无意其实故意。欲望变游戏,这是米兰·昆德拉的刻意追求,他说:“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是生于母亲的子宫,而是生于一种基本情景或一两个带激发性的词语。”昆德拉在这种游戏与假说的领地,追寻自己艺术的目标,“把极为严肃的问题与极为轻浮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是我的雄心。而且,这不是一个纯粹艺术的雄心。一个轻浮的形式与一个严肃的内容结合,把我们的悲剧(在我们床上发生的和在我们的历史大舞台上表演的)揭示在它们的可怕的无意义中。”在这样一种可怕的无意义里,世间的游戏,当然会让谁都笑不出来。《永恒欲望的金苹果》用14小节讲述两个男人在爱情游戏中的各种形态,一种嬉戏的状态,一种不愿认输总是失败不停追逐的状态。这种永恒欲望令人沉重,但要轻浮处之除非以游戏者的心态。《搭车游戏》用12个小节讲述一对恋人约定同时轻浮起来一起玩搭车游戏的故事,最终欲罢不能。一个轻浮司机勾引一个轻薄女子,这样的游戏状态令人深感悲凉,笑过后满脸泪水。《座谈会》借用五幕剧结构形式,讲述了发生在医院值班室的一场爱情座谈会。每一幕(即每一章)每一节都不长,其中最短的一节只有一句话。这篇小说有其结构精湛的技艺:对戏剧“三一律”技巧的娴熟运用,同一时间(夜晚)、同一地点(医院值班室)、同一人物(五位,其中女护士为贯穿人物);借用舞台剧的形式,让人物、时间、空间、事件有效集中、展开;贯穿主题“性”,这也是昆德拉的惯用主题;以“性”为主要话题,为关键词,进行人物内心剖白,使其充分暴露;以玩笑的方式,展示人性的污浊。《让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用14个小节,讲述了一个年老色衰女人面对青年男子的诱惑复杂而激烈的身心冲突。昆德拉细致入微地描述这个中年女性被年轻男子勾引时的内心矛盾,同时也充分展示这个年轻人丰富而激烈的身心对立,最后,女子发出疑问“我为什么要抗拒”?仿佛无奈地屈从了现实,这真可笑,但令人感到严肃。《哈威尔大夫二十年后》用12个小节,讲述了一个男人精神欲望的变 化过程。这也是米兰·昆德拉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命题。这不是精神意淫,也不是爱情理论。当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进入衰退期,经验和思想、身体和心灵就会发生冲突,前者就会表现得按捺不住却慌张焦虑,后者却显得神圣但极为虚假。《爱德华与上帝》用10个小节,讲述了上帝这个存在对人性存在的可笑影响。由于相信上帝,爱丽丝一再拒绝爱德华;也是由于相信上帝,爱丽丝终于委身爱德华;由于不相信上帝,女校长诱惑爱德华并跪求一场淫乐;爱德华本人是不信上帝的,但上帝这个巨大的可怕的好笑的阴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好笑的爱》所要揭示的人性成为日后米兰·昆德拉其余小说的坚实基础,他关于身心冲突、生命滑稽可笑、存在、玩笑、游戏、欲望、遗忘、轻与重等这些便于叙事展开的关键词的思索,初见端倪,必将趋向更加成熟、尖锐、深刻。作为短篇小说,最令人叫绝的是结构的精湛,最令人称羡的是布局的美观。显然这是一个诗人、音乐人早期培养的对形式美的执着带来的。

《生活在别处》是米拉默·昆德拉40岁开始传作,次年完稿,4年后得以在巴黎刊行的。写作该书时,他发表了剧本《谬误》和政论《激进主义和暴露癖》,这两者应该对他长篇小说的创作有潜在影响。最初的书名是《抒情时代》,也就是青春,诗,抒情态度。“生活在别处”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一句名言。受“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等一些事件对他心灵形成创伤的刺激,米兰·昆德拉在序言中这样说过:“一个刽子手杀人,这毕竟是正常的;而一个诗人(并且是一个大诗人——指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保罗·艾吕雅)用诗歌来伴唱时,我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个价值体系就突然崩溃了。再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起都变成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进步和革命。青春。母亲。甚至人类。还有诗歌。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渐渐地,经过许多年,雅罗米尔的形象,他的母亲和他的情人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了。”“最初想写这部小说的念头产生于很久以前,在五十年代中期。当时我想解决一个美学问题:怎样写一部属于‘诗歌批评’的小说,同时它自身又是诗歌(传达诗歌的激情和想象)。我于1969年完成了这部小说。”

《生活在别处》共有七章,依次是:诗人诞生、泽维尔、诗人自渎、诗人在逃跑、诗人是忌妒的、中年男人、诗人死了。讲述了诗人雅罗米尔充满激情而短暂、荒谬、可笑的一生经历的事件。他无法逃脱母亲的掌控,狭窄的世界没有生活,生活总在别处。而这个别处,可能意味着梦、艺术、诗,一旦变别处为此处,就意味着残酷。诗人生于柔情,死于柔情,这种悲剧谁也无法逃脱。在如梦如诗的语境里,诗人雅罗米尔被米兰·昆德拉以智慧和幽默塑造为轻松与沉重交糅、温情与残暴辉映、身心的畸形与正常交杂。这部充满智慧的小说曾获法国梅迪斯奖。

《为了告别的聚会》创作于1970年,完成于1971年,1976年在法国、美国出版,1978年获意大利最佳外国小说奖。景凯旋先生在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的译序中说:“《为了告别的聚会》说了一个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悲剧故事:人与人之间毫无意义的残酷。”“这是一个充满戏剧性巧合和偶然的故事。爵士乐手克利马得知逢场作戏的情人茹泽娜怀孕后,专程去矿泉疗养地说服她堕胎。与此同时,曾经受过政治迫害的雅库布也来到这里,为了在出国前后向他的朋友告别。在疗养地轻松的节假日气氛中,展开了一幅日常生活的抒情画面。一个极为偶然的场合,雅库布误把一片毒药给了茹泽娜,后者服下后猝然死去,最后,雅库布怀着离别故土的感伤,驾车远去他乡。”“一个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对现代人来说是相宜的。爱情总是和严肃连在一起。有性爱,有诱惑,偏偏没有爱情,所以看上去很轻松。”米兰·昆德拉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因为“写它比写别的小说的时候抱着更多的好玩的快乐的心情,是在另一种精神状态中,而且写得也快得多。”“大量运用意外和夸张的巧合结构它的情节。”“消遣并不排除严肃”。

《为了告别的聚会》设计了四条情节线索,小说以“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和“第五天”为章目,让前面四条线索在“第五天”纠集并形成高潮。通过对几对男女有欲无情、有性无爱的性爱关系展示,揭示出人性当中的丑恶:欺骗、虚伪、仇恨、冷酷、嫉妒、伪善等等。这种严肃的、深刻的思想,是在轻松的,机智的,甚至诙谐的故事中表现的,米兰·昆德拉对于人物及人物内心的把握具体体现在语言文字功底上,引人入胜,引人深思,引人入迷。读过之后,却又无奈笑出声来。

《雅克和他的主人》完稿于1971年7月,米兰·昆德拉在《一种变奏的导言》中说:“1968年俄国人占领了我的小小的国家,我的所有作品都被禁止了,突然之间,我没有谋生的任何可能性。许多人都想帮助我;一天,一位导演来看我,建议我以他的名义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改编成剧本。我因此重读了《白痴》,我明白就是我饿死,我也不能干这个工作。那个世界充满了过分的举动、阴暗的深刻性和咄咄逼人的感伤,令我厌恶。我突然感到一种对《宿命论者雅克》的怀念,无法解释。”《宿命论者雅克》是18世纪法国启蒙大师狄德罗的一部哲理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名叫雅克的仆人和他的主人去旅行,并无明确目的,为找乐子,雅克向他的主人讲述自己过去的生活和恋爱史。

《雅克和他的主人》用昆德拉自己的话来说是对狄德罗的“变奏”,因此剧中大量的对话和议论,围绕的是雅克宿命论的观点: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写好了的。昆德拉利用狄德罗小说的基本情节,但重在展开情节的蕴含以及与雅克宿命信条悖反的含义。里卡尔说:“仆人和主人的对话来自狄德罗和斯泰恩的对话,在此之上,产生了昆德拉和狄德罗的对话、二十世纪的捷克人和十八世纪的法国人、戏剧和小说之间的精彩对话。”

《笑忘录》完成于1978年,昆德拉49岁时。先在加拿大多伦多出版,随后几年依次在巴黎、美国、台北、中国大陆出版发行,1980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全书也采用七章式结构,分别是:第一部失落的信、第二部妈妈、第三部天使们、第四部失落的信、第五部力脱思特、第六部天使们、第七部边界。全书20万字。

《笑忘录》是一部关于笑和忘的小说,关于遗忘和布拉格,关于布拉格和天使们。由于这部小说被捷克政府认为具有反共倾向,次年也就是昆德拉五十岁时被剥夺捷克公民权。昆德拉在该书通过写塔米娜的个人生活,写她始终张开一双聆听的耳朵(每个人都在喋喋不休,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写作计划,每个人因为空虚和无聊而患上了“写作癖”),进而写出了有组织的遗忘,有步骤的遗忘和有意识的遗忘。无论塔米娜是否出现在叙事情节里,在如此诙谐的笑与忘的变奏中,昆德拉阐释出另一个更为严肃的主题:无论谁的笑声,无论怎样的笑声,最后都是遗忘的沉重和悲凉。研究文学作品中时间问题的维因里在1997年新著《勒忒:遗忘的艺术与批判》里说:《笑忘录》的作者是对遗忘问题着力思考的当代重要作家。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于1982年12月完成,是在昆德拉53岁并已荣获欧洲文学奖之际。1984年春由法国巴黎伽利玛出版社出版。随后获美国《洛杉叽时报》文学奖,1987年由美国导演菲利浦·考夫曼改编成电影《布拉格的春天》。1987年韩少功、韩刚将其中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8万字,全书同样只有七章:一、轻与重;二、灵与肉;三、误解的词;四、灵与肉;五、轻与重;六、伟大的进军;七、卡列宁的微笑。通过外科医生托马斯、女记者特丽萨、女画家萨宾娜、讲师弗兰茨等人物的情感纠葛以及生活形态,以媚俗为出发点,从捷克走向人类,由政治走向哲学,由强权批判走向人性批判,揭示人类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勾画东西方社会的人生百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阅读时可见随意、潇洒、幽默、轻松,但文字背后的纷繁复杂与深邃沉重却让人喘不过气来。文学批评家们认为这是米兰·昆德拉用“可能性”来叩问存在的伟大小说,把“轻与重”这对哲学范畴视为人的存在的重要编码。与沉重的生命负担(最真实的生活)相对应的是灿烂和美丽,也就是轻。主人公托马斯始终漂浮在轻与重的两级之间:作为知识分子、医生、丈夫和情人,沉重使他窒息,一旦试图摆脱,却又不知所措,轻浮失重,忽轻忽重,欲轻还重,生命中的轻重转换使他无限痛苦。米兰·昆德拉在耶路撒冷文学奖授奖典礼演讲中这样解释媚俗(KITSCH):这个字源于上世纪中之德国。它描述不择手段去讨好大多数的心态和做法。既然想要讨好,当然得确认大家喜欢听什么。然后再把自己放到这个既定的模式思潮之中。KITSCH就是把这种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丽的语言和情感把她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小说人物萨宾娜说“媚俗,就是所有政治家的美学思想。”在媚俗与超脱、轻与重、灵与肉、忠诚与背叛这些生存困境里,每一个人都在痛苦思索,努力挣扎。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被改编成电影《布拉格的春天》(又名《布拉格之恋》)后,米兰·昆德拉很不满意,认为电影只是表现了肉欲的部分,没有触及到小说的灵魂,所以此后他的小说创作,故意更多地加进作者的个人主张,讲述的故事虽然更加精彩,但改编起来就不再是一个较为明白的文本参照体系。昆德拉曾说过:小说艺术,就是上帝笑声的回响。这是缘于那句犹太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小说的艺术》是昆德拉第一部用法文写作的随笔集,完成于1986年,57岁之际。该书不到10万字,也是七章:第一部分、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第二部分、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第三部分、受《梦游者》启发而作的札记;第四部分、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第五部分、那后边的某个地方;第六部分、六十七个词;第七部分、耶路撒冷演讲:小说与欧洲。他在该书的扉页上写道:“我并不擅长理论。以下思考是作为实践者而进行的。每位小说家的作品都隐含着作者对小说历史的理解,以及作者关于‘小说究竟是什么’的想法。在此,我陈述了我小说中固有的、我自己关于小说的想法。”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分析了有关存在的一系列重要主题。昆德拉因此对小说家所下的结论是: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去发现人的可能性。米兰·昆德拉在完成法语本《小说的艺术》随笔集的这一年,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不朽》开始创作于1987年,时年58岁。次年12月完稿,1990年1月由捷克文译成法文在巴黎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全书21万字,同样分为七章:面相、不朽、拼搏、情感型的人、巧合、天宫图、庆祝。昆德拉在这部小说里对世俗生活中的不朽,做出了他个人的深思。但他的凝重思考,却是一以贯之坚持他独有的幽默、机智和诙谐的语言。在揭示人对不朽的渴望、揭示什么是不朽和描述不朽的追求者、不朽的叛逆者之后,昆德拉通过讲述好笑的故事,揭示出不朽其实就是重负,用歌德告诉海明威的话就是:这就是不朽,不朽就是永恒的审判。

《不朽》是米兰·昆德拉明确表示他最喜欢的作品,因为他在这部小说的结构上进行了多种探索,尤其作者本人是以一个隐含人物“我”的身份出现在小说之中。并且大量运用“巧合”,昆德拉把“巧合”分为“无声的巧合”、“诗意的巧合”、“对位的巧合”、“推出故事的巧合”与“病态的巧合”。所有关于不朽的故事,都以巧合为机关,以人物为经线,以情节为纬线,编织成极具才情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