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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格律之美(19)

“差不多三十年了。在台湾当兵没有多长时间,就从军队里出来了,想回大陆又回不去,就到海外谋生,华人嘛,也就是这几条路!”

“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啊?生意还不错吧?”

“马马虎虎,混日子吧!”他笑笑,“开这个店,赚了点儿钱,买了几处房子。反正是吃喝不愁,人生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里的华人多不多?”

“不多!碰头碰脸的都是洋鬼子,想找个说家乡话的人儿,都不容易!”他感叹。

我想,这恐怕正是他虽然日子还过得去,却仍然不那么舒心的原因。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恋群,他在这儿生活得寂寞。

“看黄色录像吗?”他问我。

我一愣,但立即明白了,这种突兀的问话其实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似乎看“黄色录像”是对客人的“款待”。

我摇摇手,谢绝了。

说话间,有顾客上门来买药,看样子是个韩国人。我在这里聊了半天,还只遇到这么一位顾客,可见生意也清淡。

但是王老板此时却无心做生意,面前有了我这个“老乡”,他连“顾客就是上帝”这一西方的信条也不顾了,挥挥手说:“走!走!不卖了!”

那位韩国人说的话我听不懂,王老板说的青岛味儿的中国话人家懂不懂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从表情来看,那位顾客只好遗憾地接受了这种欠礼貌的待遇,悻悻而去。因为走得匆忙,不留神衣裳刮着了柜台上的茶杯,差点儿碰翻。这又惹得王老板很不高兴,那位被驱逐的顾客反而像欠了他什么,连连道歉着走了。

我很不安,好意来拜访,不承想却把人家的生意搅了!

这时,一辆“奔驰”停在店门外,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男孩儿,直奔店里而来。

又是顾客吗?但愿不要再次被逐!

王老板却指着那女人,对我说:“这是我太太,阿莱莉娅!”

阿莱莉娅是个地地道道的西班牙女人,中等身材,肤色白白的,棕色头发,蓝眼睛。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和她的丈夫至少要相差三十岁。

王老板用西班牙语向她介绍了客人,阿莱莉娅绽开笑颜,向我打招呼。可惜她不大会说中国话,只具备最简单的水平:“姐姐——你好!”

这种称呼显然是王老板教她的,叫“姐姐”很得体嘛,他倒是没有教她叫带大葱味儿的“大嫂”!

跟着她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子,显然是她的儿子了。那孩子看起来十五六岁,长得硕壮,虎虎有生气,穿着件海魂衫,像个水兵似的。从他的长相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王老板的遗传基因,棕色头发,蓝眼睛,一个标准的“洋孩子”。

王老板对他说:“这是老家来的姑姑!”

“姑姑,你好!”这孩子立即接过这个称呼,向我问候。而且一开口,我就不能不信服,他确是王老板的亲生儿子无疑,那一口青岛腔儿相当标准,这就是王老板远播海外的“国语”。

我问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永强!”这小子倔啦巴叽地回答,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

这么一副洋面孔,配上这么一个名字,似乎有些不搭调。

“你有没有西班牙名字?”我问,显然不大相信他在学校、在社会上也叫“永强”。

“没有,我叫‘永强’!”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因为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两套名字的混血儿,而且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中国是什么样儿,青岛是什么样儿,却固执地将那“老家”引以为荣。

“您为什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儿?”我问王老板。

“他是‘永’字辈儿的。”王老板说。说得很平淡,并没有刻意渲染爱国主义色彩,而那色彩却反而显得格外浓酽,仿佛为我沏的那杯茉莉花茶,虽远渡重洋,仍不走原味儿,依然如在故土上一样散发着局外人无法品味的芳香。

阿莱莉娅拿出钱,命永强去买吃的来待客。一会儿,永强回来了,买回了大冰淇淋,每份价格为西班牙币三百比赛特!在人情薄如纸的西方世界,阿莱莉娅和永强遵循的却是古老的东方的待人之道。

阿莱莉娅请我到她家里做客。

家就在楼上。下面开店,上面住人,这在中国被称为“连家铺”。王老板虽然拥有好几处别墅,但“大本营”还是这里,恪守着“连家铺”的传统。

家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阿莱莉娅是个勤快的人。王老板的衬衣,每天都要洗换,熨得平平整整,连袜子都要熨平。

我惊奇王老板的福气,在海外娶了个这么贤慧而又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

“我——不漂亮,姐姐——漂亮!”听得似懂非懂的阿莱莉娅莞尔一笑,说道。

这一表态,更显出谦虚谨慎之美德!

我饶有兴致地想了解他们两人当初结合的罗曼史。

这个问题是否有些唐突?王老板倒并不在意,对我滔滔说起往事,反正他的夫人听不大懂他说的是什么,所以用不着忌讳。

说的是,想当年王老板只身闯西洋,并无什么财产,是从当打工仔开始的。几番拼搏,攒了些钱,这才开了此处的中药铺。那时候,他已经是差不多五十岁的人了,还是没有“家小”。

每天,他都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从门前经过。初见也并未在意,久而久之,这就成了门前一“景”,如果哪天看不到她,心里就觉得像少了点儿什么,这一天的生意也就做得乏味。

他知道,自己是从心里喜欢上这个姑娘了。但是他比姑娘年长三十岁,该怎么开口“求爱”呢?

别看这个老实巴交的山东人儿,倒也有他的蔫主意。他精心选购了一束鲜花,康乃馨啊,红玫瑰啊,鸢尾啊……等次日一早姑娘再从门前经过,他就主动迎上去,笑容可掬、恭而敬之地献给姑娘。

天下的少女哪有不爱鲜花的?那姑娘含笑接受了。但又问:“先生,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呢?”因为在西方人看来,天上从来不会掉馅儿饼,此人向她献花,必有所求。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王老板说,“我觉得这花怪好看的,送给你挺合适!”

竟如此善于恭维。姑娘向这位彬彬有礼的中国人投以感激的一笑,捧着花束,轻盈地走了。

那回眸嫣然一笑,使王老板醉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第二天,第三天……姑娘每天经过这里,都得到一束鲜花。从每次献花时的简短对话里,他知道了姑娘名叫阿莱莉娅,正在求学,此地是她上学的必经之途。

无数次的献花,使深深地埋藏在姑娘心灵深处的那颗爱情的种子悄悄地萌发了嫩芽,不知不觉,她爱上了这位比她年长三十岁的“老头儿”。其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结婚了,并且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永强”,还有一个小女儿,我第一次没有看到。

……这是一个并不算新奇的故事,但发生在这样两个人之间,仍然富有新意。山东老哥征服西班牙女郎的罗曼史,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是虚构不出来的。

阿莱莉娅对王老板极尽“妇道”。不仅是照顾他衣食饱暖,为他生儿育女,也不仅是帮他料理生意,而且难得的是,她深深地理解丈夫背井离乡的孤独,想方设法抚慰他那颗布满了伤痛的心。在拉斯帕耳马斯,不乏吃喝玩乐的去处,但王老板不喜欢。他辗转万里,仍不改家乡的积习,专爱找“自己人”聊天儿、喝酒、打牌。在这个地方遇见中国人不容易,所以王老板特别珍视“机遇”,有了“牌友”就不肯走,一打少则半夜,多则通宵。阿莱莉娅完全不懂得这“两万”、“六饼”的玩艺儿,却自愿陪同。他打牌,她坐在沙发上等,一等就是红日东升。啊,阿莱莉娅,多大的情分噢!

我从此常去王老板的店,听听他那地道胶东味儿的“乡音”,看看阿莱莉娅和他们的全家。后来我也见到了他们的小女儿,一个俊美的小姑娘。相信长大了,一定出落得比阿莱莉娅还要漂亮。她没有起像“永强”那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没记住。看来,他们夫妻是有意这样安排的:男孩儿随父,女孩儿随母。而有意思的是,这个小姑娘却比哥哥更多地带有中国味儿,那双晶亮的眼睛是黑的,满头秀发也是黑的!

王老板有这么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是,却仍然没有填补他心中的空寂,要不然为什么用八台电视机同时播放八年前的春节联欢会录像?而且天天如此。他常常一个人站在大西洋岸上,久久地望着东方,似乎在回味同样也在海滨的故乡青岛的那习习海风,似乎在倾听那滚滚滔滔的海潮从遥远的故国带来的信息……

一九八五年,中国的一家国营大公司不远万里来到了拉斯帕耳马斯安营扎寨,设立了办事处。多么凑巧,这家公司的总经理也是胶东人,和中药铺的王老板是真正的老乡。在这块华人不多的地方,他们很容易地就碰上了,相识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成为莫逆之交。王老板对生意也不大上心了,三天两头去找总经理,两个一起喝浓浓的高粱酒,吃烙饼卷大葱,好似回到了阔别四十余年的故乡。阿莱莉娅当然是照例奉陪到底,看着丈夫的那副孩童般的神态,她心里直纳闷儿。当初王老板离家时不过二十郎当岁,此生的一大半是在外面度过的,可是,为什么那一股乡情却山重水复隔不断、岁月悠悠冲不淡呢?

在经过几次访谈之后,我终于大胆地向王老板提出了一个早就想提的问题:“您离开大陆之前,在山东结过婚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被抓走当兵之前,我就娶了媳妇了,还有孩子……”

这就是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那欲言又止的内涵。

这就是他那满腹愁肠而又欲诉无人的最准确的注解。

“这事儿,阿莱莉娅知道吗?”

“她不知道!怎么能告诉她?”

历史多情,让他今生和两个女人结成夫妻,在两个地方传下了血脉。历史无情,粗暴地拆散了他的家庭,又长久地蹂躏着他的家国之恋。而当他怀着对故乡妻儿的深深眷恋回首东方时,心中又袭上一股对阿莱莉娅的愧意,一个男人的心里,怎么能同时装着两个女人呢?阿莱莉娅是那么爱他,也已经是二十年的夫妻,可是他却一直瞒着她。对于王老板的内心世界,他的妻子甚至还不如我这个偶然相遇的“老乡”知道得更多!

“您……打算回去吗?”我审慎地问,“回去看看吧,这些年,祖国变化很大,我去过胶东,那地方真是好得很,不光山好、水好、人好,改革开放以来,老百姓都富了!”

“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他说,眼睛里闪烁着山东人的执著,“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再不回去,这把老骨头恐怕要埋在异国他乡了!”

这又使我感到意外。我原以为他只是回去看看,却想不到他是在作最后的安排,此去故国,就不打算重返西班牙了。

“那么,阿莱莉娅怎么办?”

“阿莱莉娅还年轻,让她‘往前走’吧,她应该得到幸福,不能守着我这个老头子过一辈子!”王老板说这番话时,垂着头,眼里含着泪水。

我知道,山东人所说的“往前走”并不是源于电影《红高梁》的插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是一个很古老的说法儿,用现代的语言来讲,就是:勇敢地去寻找新的爱情!当这位山东汉子对自己苦苦“追求”到的爱人这么说时,他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呢?

“可是,这里还有您的孩子,还有您的中药铺……”

“我把这些都留下,房子、财产都留给阿莱莉娅!这个店,还有永强嘛……”

这就是他在拉斯帕耳马斯从未对人言而首次向我透露的机密。他去意已坚,任凭大西洋上如画的风光和美丽的阿莱莉娅,也留不住他了!他走后,这里将永远留下一段中国老板向西班牙少女献花的佳话,留下一家小小的中药铺,留下一个长着一副洋面孔却说着一口山东话的“永强”!

我离开拉斯帕耳马斯回国之前,专程来向他们一家告别。王老板默默不语。永强亲切地吻着“老家姑姑”的脸。阿莱莉娅仍然满面春风,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姐姐——再见!”

我想我“再见”到阿莱莉娅怕是不容易了,连她的丈夫都已经悄悄地作好了准备,要离开她,去和梦魂萦绕四十余年的骨肉团聚了。这,我知道,她却不知道。

啊,阿莱莉娅,临别之际,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从内心深处祝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吧!

(发表于1993年第10期《人民文学》。收入《凝眸》,贵州出版社1995年出版)

漫步撒哈拉

我从没有想到,今生今世会登上非洲大陆,会漫步在撒哈拉大沙漠。因为在我看来,那里和中国之间,地理的遥远和地貌的差距都不可思议。

然而我却真的到了那里。

在我访问西班牙的时候,到了它最南端的加那利群岛拉斯帕耳马斯,这座美丽的海岛已经远离西班牙本土而濒临西非海岸了。从这儿乘飞机只需要一小时,便到了毛里塔尼亚第二大城市努瓦迪布。稍事休息再起飞,降落于首都努瓦克肖特。

毛里塔尼亚,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我在到达的当天下榻于中国驻毛塔大使馆。但是,当毛塔官方得知我到来的消息,马上请我移居“NOVOTEL”宾馆。这是法国的系列店,我在广州,在法国和英国也曾住过“NOVOTEL”,看来和他们有缘。在努瓦克肖特,这是最豪华的宾馆。为什么对我如此厚待?东道主说,我是访问毛里塔尼亚的第一位中国作家。回国后中国作协外联部的同志告诉我,确是如此,我的同行们还没有人到过那个遥远的地方。台湾的三毛曾经写过《撒哈拉的故事》,但她只到了西属撒哈拉,似乎并没有深入到毛里塔尼亚。毛塔人对我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欢迎,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得知我是一位穆斯林作家。在毛里塔尼亚,阿拉伯语为国语,伊斯兰教为国教。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尽管我们肤色不同,语言不通,共同的宗教信仰却立即缩短了距离,沟通了感情。

毛里塔尼亚曾经是法国殖民地的国家,法语是通用语言。我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的法文译本,连我自己都不认识,在这里却遍布知音,我所到之处,总是遇到欢迎的人群,那些肤色黝黑、衣着斑斓的男男女女争着和我握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表达着美好的感情。在一次次官方宴请的宴会上,好客的主人以丰盛的食品招待我,我最喜欢的是非洲的大芒果。他们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把别的桌上的芒果也都送到我的面前,以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吃不下了。因此,东道主送给我一个友好的绰号:“MDM.芒果”!

努瓦克肖特,建筑在沙漠中的城市。当我驱车郊外,才更深切地明白了为什么毛里塔尼亚人如此爱中国,如此尊重中国客人。除了我的作家身份和宗教信仰,还有一个系在每个毛里塔尼亚人心中的“中国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