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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吉(2)

石头的媳妇也在场,说:“让我来!”胖身子拧过去,抓起口袋扭了一匝,黄鼠狼一动不动了。然后拿剪刀剪黄鼠狼脖子,血就流下来,而同时有屁发响,熏得众人都背过头。石头的媳妇一丢剪刀,将血手往阿吉的腮帮抹,说你不如个娘儿们!却又大叫:“你留胡子啦?”

众人看去,阿吉是留了胡子,两撮小八字胡。

阿吉用手摸摸,果然唇上有胡子,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说:“少见多怪,城里的人越年轻越要留胡子哩!”

阿吉回了家自个纳闷怎么就长了胡子。照照镜,揪了揪,就揪下来,发现是用胶水粘就的。忽地醒悟了,就吐了一口,还恶心,把坐席吃的酒肉全吐了出来。

阿吉一口气咽不下去,找村长告状。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是拴子家找人打了你?”

阿吉说:“我说了园园是白虎。”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园园是白虎?”

阿吉说:“她应该是白虎。”

村长说:“那你就应该挨打。”

告状自然是不了了之,但阿吉丢了面子,几天闷在家里不出。后来坐到村长家山墙外的旧碾盘上,招呼人来玩“红桃四”。阿米路过,阿米说他到地上摘茄子呀。叫小安,小安说让他上个茅房,进了茅房却翻过茅房矮墙跑了。阿吉坐在碾盘上,看见巷子东口走过来一只狗,巷子西口也走过来一只狗,两只狗在巷子中同时发现了一根骨头,就咬着抢骨头。阿吉便过去用脚踢狗,把骨头捡起来扔到了村长家的房上。村长的婆姨一直在窗里看阿吉动静,说话了:“阿吉,你真缺德,一块骨头也不让狗啃?”

阿吉说:“干骨头有啥啃的?!”

村长的婆姨说:“狗就图个肉味嘛。”又说:“阿吉,你那胡子呢?”

阿吉拾了身就走,巷口里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过来,一个说:“你把爹叫爹哩,我把爹就不叫爹?一个萝卜你两头切,这天下还有理没?!”一个说:“什么理,给了你就是理?咱寻村长么!”阿吉见是石头和石头的哥,就又坐在了碾盘上,而村长的婆姨呼地关了窗。石头和石头哥便敲村长家的院门,敲了一阵敲不开,拳头砸得门扇咚咚响。村长的婆姨在院里说:“是土匪打劫呀!?”石头说:“我们找村长断个理,婶子。”村长的婆姨还是不开门,院墙上撂出一句话:“村长不在!”石头说:“村长几时回来?”村长的婆姨说:“村长就是回来,他也断不了你们家窝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见敲不开门,靠着院墙闷了一会儿。阿吉拿石子在碾盘上敲,石头的哥说:“你烦不烦?!”石头就对阿吉说:“阿吉你是从城里回来的,你来评评这是个什么理儿!”石头的哥说:“让阿吉评就让阿吉评!”

阿吉来了精神头,说:“等等。”阿吉把墨镜取下来,收了镜腿儿装在上衣口袋,说:“谁先说,啥事么,说捷快些。”石头就先说,说得满口白沫;石头的哥又说,也说得满口白沫。阿吉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石头的娘死得早,埋在老坟里,剩下一个爹八十多了。兄弟俩分家时讲好爹轮流着在儿子家吃饭,而爹将来死了,石头的哥管待造坟制棺材,石头管待埋葬时的待客吃喝。石头的哥前年春上就选了新坟地给爹造了墓,没想修水渠正好经过新墓址,这新墓就得迁移。当然,迁移新墓乡政府给迁移费的。迁移费石头的哥拿了石头没意见,可新坟四周栽了二十棵小柏树,乡政府一棵树赔十元钱,二十棵树赔了二百元。石头便提出二百元一人该分一半,石头的哥死活不愿意。两人吵闹了两天吵闹不清。阿吉说:“就为这事?”

石头的哥说:“墓是我造的,树是我栽的,为啥要给他分一半?”

石头说:“你要这么说,爹死了待客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吉还是问:“就为这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说:“就为这事。”

阿吉说:“这是打的事么,吵个熊哩?!”

村长家的院门哐啷打开了,门口站着的是村长。村长竟一直就在他家里,黑着脸说:“阿吉你真个是臊嘴,你就这样评理哩?打起来你还要不要安定团结啦?!”

阿吉瓷在那里,说:“你安定团结哩,你还不就是个倚老卖老的专制呀!”

村长说:“该专制就专制哩!”把石头和石头的哥拉进院去,回过头还说:“你往一边冷着去!”

阿吉灰不塌塌回坐在自己家里,拿瓢在水瓮里舀水喝。喝得牙根疼,喝得肚子和心都凉了。他突然觉得在村里难呆下去了,可不在村里呆又能到哪儿去呢?阿吉实在不愿意再往城里去打工。圪蹴在地上,用柴棍在地上划,划着划着,划出阿吉两个字,猛地想到吉字上半部是士,自己也多少有文化的,下半部是口,莫非该要我做口力工作者?阿吉这么想去,精神振作了,重新穿好了西服和皮鞋就出门。走到门外了又回来,从柜盖上拿了墨镜戴上。

阿吉去的是镇街上的龟兹班。龟兹班主一脸麻子,先是在县剧团唱黑头,剧团没了演出,工资发不出,他就拢了一帮人吹龟兹。逢着谁家婚嫁,给老人祝寿,为孩子过满月,或者死了人葬埋和过三年忌日,被请去吹吹唱唱,赚三二百元,吃三顿饭,末了还能带一条烟一瓶酒的。麻子的龟兹班在这一带还挺红火。阿吉去麻子家时,麻子正在他家山墙边的茅房里蹲坑。茅房的挡墙低,头能露出来,阿吉一进院,麻子就看见了,麻子没有理。阿吉却瞧着麻子在对他笑哩。

“麻哥——”阿吉把墨镜摘下来。

麻子的脸还在笑着,一颗颗麻子红赳赳的。

“麻哥——!”阿吉回笑了一下。

一阵扑里扑咚响,麻子的脸不笑了,阿吉才明白麻子刚才不是对他笑,是努了力拉屎哩。麻子说:“你是不是阿吉,谁又死了?”

阿吉说:“人倒没死的,我想跟着你哩。”

麻子说:“你会干啥?”

阿吉说:“我能唱。我唱一板《张连卖布》。”将一口稠痰唾给脚下的鸡,唱了起来,鸡立即跑远了。

麻子说:“好了,你甭唱了,该做啥就做啥去!”

阿吉一时眼前乌黑,想起了城里工地上老总的训斥,再勉强说了一句:“我……我还会说段子。”

麻子说:“你说说我听。”

阿吉想了想,说道:“说的是两头牛,一头公牛一头母牛,犁完地后没有回村,在村外河边吃草哩。吃着吃着,公牛说回吧,母牛说你要回你回,我还要再吃哩。公牛就蹶子一尥一尥回村了。但公牛很快便从村里跑出来了,一边跑一边喘着气,牛鼻子都歪了。母牛问:咋啦咋啦?公牛说:县上来了几个干部,嚷道着要吃牛鞭呀!母牛说:噢,那与我无关,你就在这儿躲着,我回呀。母牛回去了,母牛很快也从村里跑了出来。公牛问:你怎么就也出来啦?母牛说,干部说了,吃了牛鞭今晚吹牛×呀!”

麻子用粪铲将坑槽里的屎往下捅,忍不住噗嗤嗤笑了,拿着粪铲在矮墙上磕,说:“你狗日的阿吉,嘴比这屎还臭!”

阿吉从此留在了龟兹班。龟兹班始终是坐在过事人家的院子里,面前蹾着茶壶,耳朵上别着烟,敲板鼓的敲板鼓,拉二胡的拉二胡,麻子和一个女的脖子上暴了青筋地唱。吹唱之后,轮到阿吉说段子,以麻子的想法,要用白粉给阿吉按个白眼圈儿,阿吉坚决反对,他就戴墨镜。阿吉的本事是嘴皮子利,说得别人笑了他不笑。豆花来听了一场,豆花就佩服得不得了,说:“吉哥,你真行,你也给小安教教呗。”阿吉说:“小安那猪嘴!”小安的嘴唇是厚,豆花就丧气了,豆花说:“那我拜你为师。”

阿吉领着豆花去镇街的饭馆里吃麻辣粉。一个盆里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吃着吃着,一条长粉一人吸了一头,像两只鸡争吃着一条蚯蚓。豆花一松口,阿吉把整条粉吸进了肚,他看着笑得整个下巴呼噜呼噜抖肥肉的豆花,说:“再有场合了,你把园园也叫上。”

豆花立刻不笑了,说:“你请我吃饭,原来是要我叫园园啊?!”

豆花赌了气离开饭桌,阿吉再喊也不回头。

阿吉到底没有在场合上碰见过园园,阿吉肚子里的段子也差不多掏空了。重复老一套,听者就生了腻歪,常常一开口,说上三句,有人就跟着一块往下说。阿吉急了,说我这段子可是从城里听来的!主人说,我这钱也不是我家印的!主人不高兴,麻子自然分给阿吉的钱少,赚来的烟,别人可以分得一盒,麻子也只给他几支。

麻子说:“阿吉,屁放三遍都没味了,你得说些大伙儿爱听的么。”

阿吉说:“我又不是每个人肚里的蛔虫,我咋知道爱听啥?”

麻子说:“农民么,你说联合国的事鬼听呀,你不会编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

阿吉开了窍,编造起本乡的趣闻逸事,这阿吉是在行的。比如谁家的公公天一黑就给儿媳拿了尿盆呀,谁家的婆姨把丈夫打得钻在炕洞呀,谁家的两个儿子都是结巴,两个结巴吵架,一个比一个如何地能换气呀。阿吉成了长舌男,逮住个影儿就编造得云山雾罩,听的人蛮起哄,阿吉的嘴成了名嘴。

阿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才,每说过一个段子,自己也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流泪着,被作践了的人骂阿吉,阿吉阿吉你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来?!阿吉还未回应,听众就说,这你就气量小了,说笑说笑就是说一说笑一笑嘛!有众人叫彩,阿吉就轻狂了,越发要哗众取宠。往后的场合上,有的事说上,没有的事也捏上,肆无忌惮。凡是编造了谁的段子,犯不上法也出不了人命,但尿泡打人不疼,臊气重哩。每次场合前,就有人来求阿吉,你今日把某某给咱糟踏一下。或许,有人就提前打招呼,阿吉,你今日可别作践我啊。阿吉说,这我考虑考虑,你去买一包烟吧。

没有了场子,阿吉在家里用锅煤子涂鞋帮,人造革皮鞋磨出了一片白,思谋着是不是去买一双真皮子的,就听到巷口有人吵架。一个说:“你没文化,这事我不和你说了!”一个说:“你有文化,不就是个民办教师么,你给学生教课,你说光,光,光明的明……”一个说:“你污蔑!”一个说:“我污蔑?阿吉当着那么多人都说了,我污蔑?!”阿吉就得意了喝酒。喝酒把酒瓶子提着蹲在院外的碌碡上喝。阿米提了粪笼从村外回来,阿吉就说:“阿米拾粪起得早?”

阿米说:“石头他爹那老家伙没瞌睡,他拾过一遍了。你说说,墓都给他造了两回了,咋还不死嘛?”

阿吉说:“你要当皇帝哩,当了皇帝天下的粪都归你拾!”

阿吉把酒往嘴里灌,灌过了从口袋掏钱数,一张,一张,对着天空辨真假。

阿米说:“哇,这么多钱?”

阿吉说:“常言说,钱难挣屎难吃,屎真的难吃,钱倒好挣的。”

阿米说:“吉哥的日子和拴子家一样了!”

阿吉说:“甭提他!”

阿米说:“我有气哩么,都在一个村里,都是农民,他日子恁好过,我日子恁难过?!”

阿吉说:“你恨他哩?”

阿米说:“我咬牙哩!”果然嘴里响,吐出一颗蚀了一半的黑牙。

阿吉拉阿米坐在了碌碡上,把酒给他喝,阿米一口气灌下二指深,顿时耳朵都红了。阿吉说:“慢慢喝,这半瓶你拿上,让小安也喝几口了,都归你。你晚上和小安来我家说说话。”阿米喜欢地走了,继续喝酒,一条巷没走完,把酒全喝光了。

晚上,阿米和小安就来了。小安一进门便骂得胜,说他去向得胜借钱,得胜有的是钱却不借给他。阿吉说:“他不借你钱,让他留着买药吃么。”小安说:“他吃人参哩,身体壮得很!”阿吉就关了门,叽叽咕咕地给阿米和小安出主意,末了说:“这话就烂在咱肚子里了。小安你要漏了风儿,我和阿米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阿米你要漏了风儿,我和小安就指证你。指证你懂吗?”阿米说:“不懂。”阿吉说:“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你是上门女婿,你该知道轻重!”一条烟拆开,一人给撂了一包。

自后的日子里,阿米见了得胜,说:“叔,你咋啦,脸色这不好?”得胜说:“胡说了,拉条牛看你扳得倒还是我扳得倒?”小安见到得胜了,说:“叔哎,要那么多钱干啥呀?”得胜说:“咋啦?”小安说:“你也买些好东西吃么,瞧瘦成啥了!”得胜说:“我是瘦人,肚子里吃头牛也不胖。”得胜回到家就照镜子,纳闷怎么几个人说我瘦了,气色不好?又过了几天,阿米碰上得胜说:“得胜叔你越来越瘦了,你得去医院看看,到了这个岁数突然消瘦就有问题了。”得胜握握手腕,也似乎觉得有些瘦,回来窝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得胜是闲不住的人,休息了几天,就觉得身上不自在,吃饭也觉得不香。小安在镇街上当着很多人的面还是说得胜气色不好,而且问周围的人是不是气色不好。众人也说有一些,得胜心里就有了慌。如此阿米小安逢人就说得胜有了病,许多人倒跑来问候。得胜嘴里说没事没事,却背了负担,饭量越来越少,两腿也沉起来,终于去找镇街上的跛子医生抓了七副中药。

拴子家门外的巷子十字口开始每日倒一摊药渣。阿吉约了阿米到镇街的酒馆去喝酒,两人坐在条凳上,说起得胜婆姨近日脸上的愁苦相,高兴得呱呱大笑。笑过了,就比着努屁。阿米先努响了一个,阿吉就努了连声响。阿米再努,没有成功。阿吉憋了一口气,一抬屁股又是一个,虽然嘶哑,却使酒馆的掌柜都听到了。掌柜说:“阿吉,啥事这么高兴,捂了嘴用尻子笑哩!”

阿吉说:“笑掌柜要给我们免这一壶酒钱哩!”

掌柜说:“我这小生意可免不起的。”

阿米说:“要是乡长来你免不免?”

掌柜说:“阿米,我晓得你,你是上门女婿,你可不是乡长!”

阿米登时蔫了,阿吉说:“阿米是试试你德性哩,你以为我们掏不起一壶酒钱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往桌上拍,拍出来却是五角钱,再掏,是五十元,拉了阿米顺门便走:“多余的,不用找啦!”

阿吉和阿米到了街上,坐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了,阿米还在说:“那一壶酒十元钱,两碟小菜六元钱,你就给他五十元?”阿吉说:“你为啥穷,你眼窝子浅嘛!”阿米不言语了,手伸进怀里搓垢痂,搓一个泥球儿出来,说:“吉哥有钱么,有一句话我想给你说的。”阿吉说:“啥事?”却大声叫道:“老侯哎!”

邻村的老侯披着一件褂子,从斜对面的裁缝铺出来,抬头看了,骂道:“阿吉,你狗日没进城前叫我侯叔哩,从城里回来了叫我老侯,赶明日发财了就该叫我侯老了?!”

阿吉就嘿嘿地笑,走过去。他喝了酒,鼻子里就流清涕,捏了一把趁机在拍打老侯的后背时抹了上去,说:“咱这乡上,我最服气的还不就是你,听说你当了工头了,县医院门前的那一条下水道是你修的?几时也让我给你帮个下手么!”

老侯说:“我可不敢请你!给我当下手?干不了一个月真说不定谁成谁的下手!”撇开阿吉,径自走了。

阿吉尴尬地回坐到台阶上来,呸了一口,说:“他还真以为我去给他当下手啊?!”仄过头问阿米:“你刚才要给我说啥话?”阿米说:“姓侯的就靠胡煽乱吹着办事哩,修了个下水道,整天吹嘘他认识县上这个头头那个脑脑。你现在要给他说帮买个原子弹吧,他也会说没问题,我给你去挑一个没把儿的!”阿吉说:“我问你要给我说啥话的?”阿米说:“你能不能给麻子说说,让我也去龟兹班吧。”阿吉扳过阿米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瞧着我潇洒啦?”阿米说:“牡丹老唠叨我挣不来钱么。”阿吉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阿米立即用打火机给点着了。阿吉就眯着眼看街上行人,说:“看见那并排的一男一女吗,你给我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情人,还是男的拐来谁家的婆姨?你说说,你能不能编一个段子?”

阿米说:“这我咋知道人家是干啥的?”

阿吉说:“是吃哪碗饭的料就吃哪碗饭吧,你好好把地种好,早上起早些多拾些粪……”

阿吉突然间不说了,因为阿吉看见了园园从街东头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大袋中草药包,阿吉就站了起来,软软地叫:‘‘喂!”园园瞥了一眼,立即斜侧了身,假装在看对面街房的门面,腿换得很快地走过去了。阿米说:“园园走路水上漂一样,把人看得骨头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