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望昙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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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钟声楼韵(1)

钟声树影昙华林

【王先霈】

1956年九月初,我从江西来到华中师范学院上学。当时华中师范学院分在两处,城外的桂子山和城里的昙华林,我是到新校区桂子山。那时的桂子山,算是在远郊,从武昌中华路轮渡码头,乘学校迎新的校车,出大东门之后,往南经街道口到校园内,一路尽是砂石土路,公路两边房屋稀少,街道口三层楼的新华书店,与洪山宝塔对望,是方圆十来里最显眼的建筑。学校尚在建设,抬头举步,处处是赤裸的黄土,偶或还有挖掘未及填平的墓穴,这种境况和我想象的大学校园很有距离,使我很觉失望。几天后,到昙华林进行体格检查——那时,校本部在昙华林,学校的行政机构和医院都在那里。校车从桂子山开出,过小东门之后,经云架桥,进入一条很窄的巷子,好像是刚刚容得下一辆大客车,司机对路径十分熟悉,不停地把方向盘左拧右转,车子在巷内蜿蜒游动,我们这些新学生,很担心两旁的房屋墙壁撞在车窗玻璃上。终于,到了一座大门前,左手一拐,稳稳停下,进了昙华林了。昙华林面积不大,和我的母校九江同文中学差不多,而且也都是树影婆娑,绿荫笼罩,建筑风格亦甚为接近。它们原来都是基督教教会学校,彼此还建立过密切的关系,我中学的许多学长,就是直接保送到这里深造。桂子山校区是新建的,宿舍和教学楼都很规整,整齐划一。昙华林的房子每座各显个性,散落在树影之间,好像每一座都藏着秘密,引你深入里面去探究。我在心里喊一声:这才是读书的地方!

两年以后,中文系与数学系互换,由桂子山搬到昙华林,一直住到1966年六月。我们住在文华楼,由于人多房少,我们住的宿舍乃是以往的教室,宿舍与教室挨在一起。文华楼是一座正方形大院子,北面三层,其它三面两层,环绕着中间的大天井。北面中央尖顶下悬着一口钟,上课下课敲钟为号,不像桂子山的响电铃。我喜欢那沉稳、厚重而又尊严的钟声。电铃仿佛急促、专断、强制的命令,钟声则是从容、优雅、含蓄的提示。钟声在树木繁茂的枝叶间穿行,折射回来又四面扩散;停敲良久,还在树叶的颤动中回荡。不同的社会单元,需要不同的符码传播方式,军营里用号角,工厂里用电铃,至于学校,还是钟声最好。如果把四节课比作交响乐的四章,钟声就是两章之间的间奏。经验老到的教师,在上课钟声最后一响踏进教室,他讲课的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出口之时,下课钟声响起——给人一种紧凑和谐天衣无缝的美感。下课以后,老师的传道之言与钟声的余响,在学生心里袅袅飘动,潺潺流动。

昙华林大树参天,四季皆绿。春天,早莺在树顶啁啾;夏日,蝉儿在浓荫里长鸣;仲秋,金桂远播馥郁的香气;冬夜,月光穿过树枝在地上织成幻妙的图案。大树把校园间隔成许许多多小天地,好像是回廊曲院,显出幽深与静谧,方便学生从尘世遁入哲思或审美。那里几乎每一棵树下都留有我的足印。我至今仍然记得,我斜倚哪一棵树入迷地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在哪几棵树间徘徊默诵丘迟《与陈伯之书》。作家的清词丽句与树叶的沙沙吟唱应和,浸入心田。我的心也染了绿色。

昙华林的房舍,各有嘉名,有叫博育楼,有叫颜母室……这些名称与钟声配合,把学生导入民族文化的源头,使人联想到孔夫子授业的洙泗之滨的弦歌之声。后来我读郭沫若的《洪波曲》,知道三十年代末,周恩来、郭沫若在昙华林领导文化界抗战宣传工作,又似乎听出这钟声里留寄了抗日歌曲的旋律。

而今,桂子山经过半个世纪的建设,数千株桂花树,数百棵广玉兰,还有樟木、悬铃木,雪松,梅花,迎春花,装点美丽的校园,让人留连、深爱。喜新复怀旧,我时时怀念昙华林的树影钟声,怀念它们无穷的情韵。

(王先霈,1956年入中文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湖北省作协主席)

回望文华楼

【石尚文】

1960年初秋,处于一个相对稳定、宽松与和谐的时期,竟然让我给碰上了,且获得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这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是极不容易的,可谓人生之一大幸事;尤其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华中师范学院的大部分系都搬到了桂子山,唯独中文系和历史系却仍然留在昙华林文华楼。文华楼是一块文脉极其深厚的圣地,她开启了我一生的好运。

回望文华楼,我与她的缘分不浅。我的初中学业是在武昌文华中学完成的,而文华中学的前身就是文华书院。她始创于1871年(清同治十年)。当时,是美国基督教驻华第二任主教韦廉臣主持筹建的。她的诞生,为南半中国开创了现代教育的先河。沧海桑田,文华书院经过了几十年的升腾、跌宕、凝聚和沉淀,不断发展壮大,到1953年方定名为华中师范学院。大概是天意的安排吧,高中毕业之后,我又回到了文华楼这教育的殿堂,开始了我青春勃发、昂扬向上的大学生涯。

人们说,建筑是凝固的诗。文华楼是中西文化相结合的古朴而典雅的建筑群,也是中西合璧、古朴而典雅的诗。那各式各样的建筑如颜母室、博育堂……仅说名称便别具特色。有的朴素、平淡,风采淡如秋菊;有的富丽堂皇,流光溢彩;有的看似疏朗,却精致漂亮……当代的大部分建筑固然高大雄伟,但缺少温馨恬静的韵味。而文华楼建筑群,却极富人文精神,追求一种人道、人性和人情味,非常注重建筑物与自然环境的完美融合。我敬佩设计者的聪明才智和建造者的鬼斧神工,他们把花园山延伸的一块狭长的山地,利用到了极致。沿着山脊的走势,建有三八楼、文学院、图书馆和白塔。山脊下那窄而长的平地上,其主体建筑文华楼,是一幢集学习与生活为一体的综合楼。西边的礼堂和红楼,与东边的翟雅各健身房遥遥相对。细细品味,这一幢幢建筑,其创意幽然,引人默思历史,缅怀先辈,体味中西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相融合的宽度和厚度。在这里,艺术的典雅向历史的沧桑膜拜,它们一见倾心的邂逅即刻迸射出无限风华。

文华楼山脊上绿树成荫,各种建筑参差错落,掩映在参天古树和茵茵草丛之间,独具国画所特有的泼墨之淋漓尽致。而把整个校园装点得宛若人间仙境的,除了缭绕于白塔的晨雾暮霭,更有袅袅向青空飞扬的钟声。

那难忘的钟声啊,清亮悠扬,庄严神圣,它源自钟楼,它去向何方?我怀着一种好奇心爬上钟楼顶,想探个究竟。我向上望去,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蓝得透明晶亮,青幽幽的文华楼四周宁静而又安详。我看到钟悬挂在一个四方形的建筑物上,似乎告诉人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尤其让我惊异的是,钟的上方居然未封顶,由钟仰望上去,仿佛是看不到尽头的天眼,我油然而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天眼恢恢,人在做,天在看。这除了宗教情怀之外,我想恐怕也在昭示人们应有的道德憬悟。我感谢那透光口,她使我的心灵得到了净化,使我的万里行程充满光华。

文华楼人杰地灵,她云集了一批好学不倦、敬业贯一和学富德醇的良师,他们是中文系讲坛上的璀璨之星。这些文学大师讲课,从不带课本,只是讲自己的东西,而且讲起课来洋洋洒洒,滔滔不绝。我惊其引证之渊博,说理之缜密,受益良多。我还对那豪放、俊秀的板书,心生向往,悉心学之。在课堂上,用心听,认真记。我的笔记速度快,记得也最齐全。这大概就是我的逻辑思维能力得以增强的诀窍之一吧。图书馆有丰富的藏书,阅览室摆放着各色各样的国内外杂志。我像一个长途跋涉而口渴难耐的探险者,无比惬意地吸吮新鲜知识。契诃夫小说的幽默、诙谐,陀思妥耶夫基作品的拷问灵魂,海明威著作的阳刚之气……不但给我以启迪,而且深深震撼了我的灵魂。

师恩似海,典籍若泉,它们与我这一名大学生的关系,就如同那香樟的根之于叶一般。

文华楼的香樟树枝繁叶茂,蔚然成林。林中一景,恐怕在莘莘学子心里都烙下了印记。这一景,名为“三八楼”。这香樟树掩映下的三八楼,造型奇特。一眼望去,像是悬挂在山壁上的一弯上弦月,每扇窗户都是一幅屏幕,美丽而端庄,光彩照人。她居高临下,却含而不露,宁谧恬静。她俯视着校门口往来的人们,且以其独有的魅力吸引着他们的眼光,若那屏幕式的窗户是摄像机,真不知要留下多少精彩而耐人寻味的镜头。这就是中文系年轻貌美的才女们集居的圣洁之地。这里曾演绎了多少鲜活灵动而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个时候还是讲人性的,而人性中那至圣至神的脚步谁也阻挡不了,尤其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以一曲挽歌,把爱情的种子,不知不觉地播撒在我们的心田。长大成人的学生们,终于春心涌动,生机勃发,不能自己。悄悄写情书或向女生赠信物示爱者有之,而暗恋者更不在少数。我记得有一位同学,他竟然乘夜幕降临时,藏在树丛中。当他爱慕的那位女生从小路走近时,他突然窜出来,猛地拦住她。那女生着实吓了一跳,惊恐得直呼救命。这在当时被传为一段佳话。三八楼的才女们啊,你们是一朵朵永不凋谢的玫瑰。

咏叹玫瑰,自然要谈到滋润鲜花的清水。文华楼那一口永不干涸的水井,井栏朴拙简洁,水质清亮甘甜,可以说是楼内又一道别样的风景,又一种精致的象征。

朱子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想,半亩方塘和一口水井,不都拥有“天光云影”么?而那源头的活水便是我们常说的生命之水。饮其流者怀其源,昙华林文华楼正因为有了这生命之水,才有香樟树叶间极尽幻变的光斑,桂花树影里阵阵飘逸不尽的清香,那昙花绽放时美艳而圣洁的雅韵,才有中文系学子的青春华章,一路凯歌。

回望文华楼,我耳畔响起的,是美好的旋律;我眼中映现的,是美妙的图景;那永无止息的深情怀念,长存心底。

(石尚文,1960年入中文系。研究员。曾任湖北省体改委牵头副主任,正厅)

那迷离朦胧的树影灯光……

【丁道希】

你从江边渡轮走上武昌汉阳门的迎新站,有师兄师姐在江畔、路边迎候。此一刻,是你人生的一拐点。秋风习习、昔我往矣,你便从一个小学教师蜕变成一名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你走进了昙华林……

昙华林,如梦如烟的名字。从郭沫若的《洪波曲》里,你仰慕久矣,这就是当年武汉抗战时的国民党政府的政治部三厅所在地,这就是汇聚八方人材,广招四海贤达,心存马列魂、壮志荡倭氛的据点。伟哉,你的昙华林!美哉,你的昙华林!

你能跨入昙华林,要感谢当年教育厅长柳野青先生。你一个小学教员与省厅厅长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从报上知道他的名字,就冒失地给他写了封信,诉说你想读大学,但你就职的学校以种种理由不予同意。写完你就邮寄出去,过了就忘了。没想到,也就十来天吧,你收到一封印有“湖北省教育厅”字样的信件,“厅”字后面用笔写了一个非常潇洒的“柳”字……你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果然是柳厅长的亲笔信!信中说师范生服务满三年是可报考大学的,他个人希望你学校同意你报考……信末,老先生还夸了几句你的信和字写得不错。这封信改变了小学领导的态度,同时也改变了你人生的轨迹。

一进昙华林,几个字不期而至印在了你脑中。那就是李义山的“寻芳不觉醉流霞”,你并非李老先生的铁杆粉丝,只因当时为报名考试的事不快,便去逛旧书店买了套线装的《李义山集》,偶见此句尔。于是你就触景生情,将李老先生的诗句套进了昙华林,成了你进昙华林的第一篇作文的题目,也成了你进昙华林的第一个纠结。

当年昙华林正当盛时,芳草萋萋,古樟参天。无丝竹乱耳、有暗香盈袖。其建筑古而不朽,风格雅致然无雕琢。钟楼回廊、庭院深深,有英伦风、蕴中华韵。最是华灯初上,树影迷茫,满楼学子,诵诗阅文。秋风送爽,桂子飘香。确实有几分“寻芳不觉醉流霞”的意味。

负责你写作课的老师是朱伯石老先生,下面有几位年轻老师分头评阅。几天后,评阅结果令人意外:称你引用颓废派诗人李商隐诗句不妥,大概会影响革命意志……于是你去求见朱伯石老师,朱老师年岁较大,戴一副深度近视镜,是一饱学的慈祥长者。他从作文本的批阅文字上瞥了一会儿,旋即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不能这样说李商隐,他的诗还是有很高的价值的,我希望作重新批阅。没几天那位年轻老师作了重新批阅。你第一次感受到昙华林里的老师们的学者风格。那就是:实事求是,与人为善!

虽说以“寻芳不觉醉流霞”为题来吟咏昙华林并不十分妥贴,尤其多年以后,你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当年为文化部艺术研究所),住进恭王府、毕业后又分配到位于王府中藤萝院的中国文联研究室,方知古人概念中的府邸、庭园、楼台与今人差距甚大。在“芳园筑向帝城西”的赫赫王府,一住就七、八年,你更能领会到的是煊威凛然的王权霸气,而在昙华林,则更多的是诗情画意,是人心梦境。于是你仍然将李先生的诗句,铭刻在昙华林的树影灯光中,铭刻在你心里。而皇宫王府则缺乏的是一丝人情、几分缱绻。

说到人情,你便想起在昙华林相处数年的师长,学友。他们好像挨个儿从迷蒙的树影灯光里向你走来;穿越过数十年的岁月,他们永远年轻。仿佛时光没泻漏昔时的诚挚,岁月未凋蚀往日的童心!其实,这只是一个愿望。时间,总会在暗中偷换人心的……还能再从那小巷里的青石板上走一次吗?还能望见那银白色的月光流淌在泛青的石条上,映照出你的韶华岁月吗?还有那三五吾侪,周末邀约,相偕偷偷走进小酒店,坐在长条凳上,一人端一小饭碗两毛钱的水酒,就着豆干花生畅饮,自以为是郭沫若、郁达夫,其实是孔乙已、阿Q的时日吗?

留下的只是一丝怅然。

就像昙华林的巨大香樟,随着无奈的时间巨斧、一棵棵砰然倒地那样,逝之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