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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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山记历(3)

国俗男欲为僧者听,既受戒有廪给,有犯戒者,饬令还俗,放之别岛。女子愿为土妓者亦听,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与外客叙亲往来,然率皆贫民,故不以为耻。若已嫁夫而复敢犯奸者,许女之父兄自杀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国中良贱之大防,所以重廉耻也。此邦有红衣妓,与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风韵亦正有佳者,殆不减憨园。近忽因事他迁,以扇索诗,因题二诗以赠之,诗云:“芳龄二八最风流,楚楚腰身剪剪眸。手抱琵琶浑不语,似曾相识在苏州。”

“新愁旧恨感千端,再见真如隔世难。可惜今宵好明月,与谁共卷绣帘看?”

国人率恭谨,有所受,必高举为礼,有所敬,则俯身搓手而后膜拜。劝尊者酒,酌而置杯于指尖以为敬,平等则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攨,以避飓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湿也。

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无重构复室,以省材也。屋无门户,上限刻双沟,设方格,糊以纸,左右推移,更不设暗闩,利省便,恃无盗也,临街则设矣。神龛置青石于炉,实以砂,祀祖神也。国以石为神,无传真也。瓦上瓦狮,《隋书》所谓兽头骨角也。壁无粉墁,示朴也。贵家间有糊蚜粉花笺,习华风,渐奢也。

龟山有峰独出,与众山绝,前附小峰,离约二丈许,邦人驾石为洞,连二山,高十丈馀,结布幔于洞东。小憩,拾级而登,行洞上,又十余级乃陟巅。巅恰容一楼,楼无名,四面轩豁,无户牖,副使谓余曰:“兹楼俯中山之全势,不可无名。”因名之曰“蜀楼”。并为之跋曰:

“蜀者何?独也。楼何以蜀名?以其踞独山也。”不曰独而曰蜀者,以副使为蜀人。楼构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楼左瞰青畴,右扶苍石,后临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

余又请于副使曰:“额不可无联。”副使因书前四语付之。

归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胜游矣。

越南山,度丝满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攒空,石骨穿海,曰砂岳。时午潮初退,白石邻邻,群马争驰,飞溅如雨。再西,度大岭村,丛棘为篱,鱼网数百晒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马;有牛放于冈,汪录谓马耕无牛,今不尽然也。

本岛能中山语者给黄帽,为酋长。岁遣“亲云上”监抚之,名奉行官,主其赋讼,各赋其土之宜,以贡于王。

间切者,外府之谓。首里、泊、久来、那霸四府为王畿,故不设,此外皆设,职在亲民,察其村之利弊,而报于亲云上。间切,略如中国知府,中山属府十四,间切十,山南省属府十二,山北省属府九,间切如其府数。

国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并蒸米;拌赤小豆,为饭相饷,以祭月,风同中国。是夜,正副使邀从客露饮,月光澄水,天色拖蓝,风寂动息,潮声杂丝竹声,自远而至。恍置身三山,听子晋吹笙,麻姑度曲,万缘俱静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忆昔日萧爽楼中,良宵美景,轻轻放过,今则天各一方,能无对月而兴怀乎?

世传八月十八日为潮生辰,国俗于是夜候潮波上。

子刻,偕寄尘至波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凭垣倚石而坐。丑刻,潮始至,若云峰万叠,卷海飞来。

须臾,腥气大盛,水怪抟风,金蛇掣电,天柱欲折,地轴暗摇,雪浪溅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窥鲛宫,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离惝恍,千态万状。观此,乃知枚乘《七发》(《七发》:西汉枚乘所作的辞赋,其中有描写海潮的壮观景象。)犹形容未尽也。

潮既退,始闻噌吰之声出礁石间。徐步至护国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观止矣。

元旦至六日,贺节。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麦神,十二日浚井,汲新水,俗谓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五月五日竞渡。六月六日,国中作六月节,家家蒸糯米,为饭相饷。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层裹棕叶,蒸以相饷,名曰鬼饼。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为吉月,妇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献神,此其略也。余独疑国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腊八鬼饼如角黍,而不知七宝粥。国王送菊二十余盆,花叶并茂,根际皆以竹签标名,内三种尤异类:一名“金锦”,朵兼红黄白三色,小而繁,灿如列星。一名“理宝”,瓣如莲而小,色淡红。

一名“素球”,瓣宽,不类菊,重叠千层,白如雪,皆所未见者,媵之以诗,诗云:“陶篱韩圃多秋色,未必当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无路到中华。”见狮子舞,布为身,皮为头,丝为尾,剪彩如毛饰其外,头尾口眼皆活,镀睛贴齿,两人居其中,俯仰跳跃,相驯狎欢腾状。余曰:“此近古乐矣。”按《旧唐书·音乐志》,后周武帝时,造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白乐天《西凉妓》云:“假面夷人弄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罢双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谓“踏柁戏”者,横木以为梁,高四尺馀,复置板而横之,长丈有二尺,虚其两端,均力焉。夷女二,结束衣彩,赤双足,各手一巾,对立相视而歌。歌未竟,跃立两端,稍作低昂,势若水碓之起伏,渐起渐高。

东者陡落而激之,则西飞起三丈馀,翩翩若轻燕之舞于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则东者复起,又如鸷鸟之直上青云也。叠相起伏,愈激愈疾,几若山鸡舞镜,不复辨其孰为影,孰为形焉。俄焉势渐衰,机渐缓,板末乃安,齐跃而下,整衣而立,终戏无虚蹈方寸者,技至此绝矣。

接送宾客颇真率,无揖让之烦,客至不迎,随意坐,主人即具烟架火炉,竹筒木匣各一,横烟管其上,匣以烟,筒以弃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细末粉少许杂茶末,入沸水半瓯,搅以小竹帚,以沫满瓯面为度。客去亦不送。贵官劝客,常以箸蘸浆少许,纳客唇以为敬。烧酒著黄糖则名福,著白糖则名寿,亦劝客之一贵品也。

重阳具龙舟竞渡于龙潭。琉球亦于五月竞渡,重阳之戏,专为宴天使而设。因成三诗以志之,诗云:“故园辜负菊花黄,万里迢迢在异乡。舟泛龙潭看竞渡,重阳错认作端阳。”“去年秋在洞庭湾,亲摘黄花插翠鬟。今日登高来海外,累伊独上望夫山。”“待将风信泛归槎,犹及初冬好到家。已误霜前开菊宴,还期雪里访梅花。”

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想见当日道学气象。字径八寸以上,文曰:“香飞翰苑围川野,春报南桥叠萃新。”后有名款,无岁月。文公墨迹流传世间者,莫不宝而藏之。盖其所就者大,笔墨乃其馀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学力,无所不至也。

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的派。由明初至琉球,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汉语,人迹倜傥,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圆如月,为额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树木,叠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游览。庭中树长竿,上置小木舟,长二尺,桅舵帆橹皆备。首尾风轮五叶,挂色旗以候风。渡海之家,率预计归期。南风至,则合家欢喜,谓行人当时,归则撤之。即古五两旗遗意。

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端砚,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字。

问知为前明受赐物。国中有《东坡诗集》,知王不但宝其砚矣。棉纸清纸,皆以榖皮为之,恶不中书者。有护书纸,大者佳,高可三尺许,阔二尺,白如玉,小者减其半。亦有印花诗笺,可作札。别有围屏纸,则糊壁用矣。

徐葆光“球纸诗”云:“冷金入手白于练,侧理海涛凝一片。

昆刀截截径尺方,叠雪千层无幂面。”形容殆尽。南炮台间有碑二,一正书,剥蚀甚微,“奉书造”三字,一其国学书,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尽识,其笔力正自遒劲飞舞。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叶可染,子如女贞,味酸。土人榨以为醋。球醋纯白,不甚酸,供者以为米醋,味不类,或即此果所榨欤?席地坐,以东为上,设毡,食皆小盘,方盈尺,著两板为脚,高八寸许。

肴凡四进,各盘贮而不相共,三进皆附以饭,至四肴乃进酒二,不过三巡。每进肴止一盘,必撤前肴而后进其次肴。饭用油煎面果,次肴饭用炒米花,三肴用饭,每供肴酒,主人必亲手高举,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终席,主人不陪,以为至敬。此球人宴会尊客之礼,平等乃对饮。大要(大要:主要,概要。)球俗席皆坐地,无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肴尽干制,无所用勺。虽贵官家食,不过一肴,一饭,一箸,箸多削新柳为之。即妻子不同食,犹有古人之遗风焉。

使院“敷命堂”后,旧有二榜,一书前明册使姓名:

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汤载;永乐二年,封武宁,使行人时中。洪熙元年,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统七年,封尚忠,使给事中俞忭,行人刘逊;十三年,封尚思达,使给事中陈传,行人万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给事中乔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给事中严诚,行人刘俭。天顺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给事中潘荣,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圆,使兵科给事中官荣,行人韩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给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张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际春。万历四年,封尚永,使户科左给事中肖崇业,行人谢杰;二十九年,封尚宁,使兵科右给事中夏子阳,行人王士正。崇祯元年,封尚丰,使户科左给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杨伦。

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无副也。一书本朝册使姓名。康熙二年,封尚质,使兵科副理官张学礼,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贞,使翰林院检讨汪楫,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检讨海宝,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讲全魁,翰林院编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后,南风为常,霜降后,南北风为常,反是飓祃将作。正二三月多飓,五六七八月多祃,飓聚发而倏止,祃渐作而多日。九月北风或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有祃起,亦骤如飓。遇飓犹可,遇祃难当。十月后多北风,飓祃无定期,舟人视风隙以来往。凡飓将至,天色有黑点,急收帆严舵以待,迟则不及,或至倾覆。祃将至天边断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曰屈鲎,若见北方尤虐。又海面骤变,多秽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红蜻蜓飞绕,皆飓风征。

自来球阳,忽已半年。东风不来,欲归无计,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扬帆返国。至二十九日,见温州南杞山,少顷,见北杞山,有船数十只泊焉。舟人皆喜,以为此必迎护船也。

守备登后艄以望,惊报曰:“泊者贼船也!”又报:

“贼船皆扬帆矣!”未几,贼船十六只,吆喝而来,我船从舵门放子母炮,立毙四人。击喝者坠海,贼退,枪并发,又毙六人,复以炮击之,毙五人,稍进,又击之,复毙四人,乃退去。其时贼船已占上风。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边,连毙贼十二人,焚其头篷,皆转舵而退。中有二船较大,复鼓噪,由上风飞至,大炮准对贼船,即施放,一发中其贼首,烟迷里许。既散,则贼船已尽退。

是役也,枪炮俱无虚发,幸免于危。不一时,北风又至,浪飞过船,梦中闻舟人哗曰:“到官塘矣。”惊起,从客皆一夜不眠,语余曰:“险至此,汝尚能睡耶?”余问其状,曰:“每侧则篷皆卧水,一浪盖船,则船身入水,惟闻瀑布声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余笑应之曰:

“设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甜乡(黑甜乡:梦乡。),未曾目击其险,岂非幸乎?”盥后,登战台视之,前后十余灶皆没,船面无一物,爨火断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可无虑矣。”申刻乃得泊,船户登岸购米薪,乃得食。

是夜修家书,以慰芸之悬系,而归心益切。犹忆昔年,芸谓余:“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此番航海,虽奇而险,濒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