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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深处的冰层(2)

肖鸿一看何雷两个字,立刻想到了在方怡的晚会上请自己跳舞的人。这证明何雷的确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把卡收进影集,流露了她潜意识中对感情的渴望。人的缘分是说不清的东西,你搞不清自己为什么给予,为什么接受,为什么你的孤独暴露无遗,你的依靠无比脆弱。肖鸿那个时期正沉浸在里尔克诗歌前所未有的简洁与无形的尖锐所构成的独特风格中,而在现实中,她和徐康都有的特立独行正在酿成一场无所不在的灾难。家庭中不能有两个胜者,否则就把自己变成了战士。生命中总有许多空白,稍不留意,空白就显现出来,等待新东西填满。好多时候,危机是潜藏的。肖鸿二十一岁从北大毕业,当年就作为省委讲师团的成员到边远县锻炼一年。她去的是最贫困的丽水县。在丽水没电也没公路的山沟沟里,她见到了丽水县团县委书记徐康。他当时正带领当地的青年男女挖山修水库。滴水成冰的日子,他居然光着脊梁,背上一圈圈脱皮。这一幕极容易在初出校门的女生心中树起英雄的丰碑。在此之前她只在球场上看过男生的光腿光脊梁,现在不同了,徐康的裸背暗含着崇高感和牺牲精神,这一切使他跟那些只会坐在办公室看爱看报纸领领奖金的书记们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动心只是一刹那的事,一下子,徐康俘虏了肖鸿幼稚的心灵,他的含有崇高牺牲精神的肉体使肖鸿超越了对性爱的蔑视首次对异性的身体产生了崇拜,从而有了接近那个身体的可能。是徐康唤醒了她,激励她完成了少女的蜕变。

他们很快成了引人注目的一对,马上在县城领了结婚证书。

这是一桩极不现实的婚姻。但越是不可能的事对人的诱惑力就越大。徐康无限迷惘地在激情的深省城前途无量的美丽少女为什么会看上我徐康呢?在埋下自卑的同时,他埋下了对肖鸿的怀疑。后来肖鸿对何雷讲起这一切时,何雷直率地说:换成我,可能比他还闹得凶。一见钟情、火速结合的婚姻中都埋着疑问。丽水小县城的市民们就说:省里来的姑娘找县里的小伙子,是不是在省里嫁不掉了?可见疑问是遍及全社会的东西,它的支柱是普遍认可的价值观。

再后来,竞争就开始了。先是肖鸿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一去三年。再就是徐康在丽水干得十分出色,最后被调到省里。如果徐康的老婆不是肖鸿,他决不会有后来的建树。他的奋斗完全凭着一个信念——决不能输给自己的女人。娶了肖鸿这样的女人,等于骑上了一匹任性的快马,你想跑也得跑,不想跑也得跑,累死活该。徐康比肖鸿难。妻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所有压力中最大的压力。跟天使做伴是一种不幸,尽管外人看着无比荣耀。连徐康都无法理解肖鸿的感情,更何况其他人?

肖鸿的理想主义很快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徐康每次到省里,从不事先打招呼。有时候,半夜三更的,他扭开房门提着旅行包闯进家门。她不能说半句埋怨的话,必须烧水做饭迎接他。他不许肖鸿到楼下的小吃摊上买东西,他觉得回家的男人必须吃妻子做的饭,这是特权。肖鸿那时候正准备考研,一天到晚埋在书堆里,常常靠方便面混日子。有一次他半夜才到家,家里没菜,肖鸿撕了两包方便面给他泡上,他看都没看就蒙头睡了。他根本没睡着。他有些后悔了。男人要的是热饭热菜热笑脸,她给得起?娶这样的女人,除了虚荣心有点收获外,你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徐康背向着肖鸿,眼里浸出了泪水。心太凉。

徐康对性爱的反常态度从这一天就开始了。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肖鸿,说想得死去活来也不过分。但一见面,就会起摩擦,等上床时热情已降至冰点。差不多两年前的一天,徐康喝醉了,大骂肖鸿。

这样的话,后果往往不堪设想。其实肖鸿有天大的委屈。她在那方面没有充分觉醒,根本没花心思在那事上。一个在省一个在县,建立不起家的感觉。聚少离多,大部分时候被怀疑折磨。肖鸿下结论说徐康不是真感情,只是占有欲,她说她对他的没完没了的怀疑烦透了,凉透了心。何雷不以为然,立刻反驳:是你没弄对。信任是在爱的基石是爱书上写的,只有小孩才相信书上的东西都对。你爱不过没有?人越爱就越怀疑。

那个阶段肖鸿有许多精神矛盾,她常常跟何雷说一起泡茶馆。两个人完全谈得来,什么隐私都不避痛讳,很多时候何雷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她在什么地方钻进了牛角尖。她努力辩解,最终还是说不过他。这样的失败喜悦甜蜜,棋逢对手,何其快乐!有一次在咖啡屋,两人争了起来。她喋喋不休时,他不打断她,耐心倾听着。等她停下来,他立刻抓住要害单刀直入使她溃败。那天下午的咖啡屋里只有侍者和他们两人。屋内暖和如春。这么美好的气氛下,栖息已久的东西会飞起来。你们之间怎么那么冷?何雷直视她:多久没在一起了?肖鸿平淡地:两年了吧。何雷凶巴巴地:你也太狠了。好像她不近人情有精神病似的。肖鸿苦笑道:不是我狠,是没人要。何雷冷酷地:算了,人家一个市长,被你逼到这种地步!脸上是受伤的样子。他完全是站在徐康一边的,男人跟男人,立场都一样,到哪儿都如此。

肖鸿脊背坐得笔直,双手捧着空空的咖啡杯。下午的阳光射进来,照着她端坐的身体,像一幅中世纪的肖像画。她已经听不见何雷在说些什么,在他与她之间,沐浴在阳光中的空气荡漾着灰尘。灰尘翻飞着。

肖鸿的泪水潸然。这是她结婚以来头一回在一个男人面前哭。这意味着你对他有依赖,你会很畅快。男女之间,你能在对方面前哭,说明你对对方不只有友情?

何雷伸出手,想帮助她,被她轻轻拨开了。他说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下子抱住她的肩头。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做法了。

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有,还是不幸福?

她抽泣着。你坐过去,我想轻松点。

侍者乖觉地退进内室。

何雷用力抱着她,好像要捏碎她体内的忧伤。他柔和地:

把家搞成这样,是你的错。他太惨了。

她愤怒地:你怎么总说我不对?

他急切地:你不是男人,不知道他受的罪。你是妻子,你要给丈夫留面子。你要改。

她嘲弄地:怎么个改法?

他果断地:你主动点,跟别人家的女人一样,该怎么就怎么。

在进行上面的对话时,他们是忘记了性别差异的,双方都毫无保留。这就是异性间的友谊,太宝贵也太危险。他们心心相印,已到了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地步。

男人们弄权,找钱,要地位,是为了听到女人喝彩。徐康结婚以来发现肖鸿在意的不是丈夫的前程,而是她的所谓事业。这对一个男人是致命一击。在她去北京读三年研究生期间,他不得不时时忍受欲火的煎熬。假期好不容易鹊桥相会,她总发挥不出水平,因为怕怀孕影响学业。她的冷静使他心碎。一个男人多么希望看到妻子欲火烧身的样子啊,可她,根本不配合,甚至根本在逃避。她不愿吃避孕药,更不愿意打针。她只喜欢安全期。安全期是什么概念?任何事都有万一。怎么说呢?高知识女性很难让男人满意。她们有自己的意志,她说不的时候不像没多少文化的女人翻身给你个脊背,她们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有时候你还没表示出那个意思,她先说不舒服了。天知道她们给男人自尊心的伤害有多深!

徐康的痛苦在于对肖鸿的迷恋不可自拔。爱情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很多时候只觉得她像幻影,太波动,太丰富,太真挚。他慢慢品出她对性的兴趣并不大——这是他的错。女人对性的兴趣往往取决于她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她需要一个呼唤者。两个个性都很强的男女在事业上做对手还满有意思,过日子就惨了。过日子中犯下的小过失会彻底挫伤感情。比如徐康那次喝醉了酒骂她,别的女人听了,想想是酒话,也就算了。肖鸿呢,全身心震颤。那次以后她变成了中性人,他们仍睡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但肖鸿仍是市长夫人,这个名分还有一层职责。就是每个晚上必须用来应付各种各样的来访者。那些人各有各的企图,大多数时候他们见不到市长。市长在外面演大戏,家里的戏由妻子来演。

一般的程序是:请坐。泡茶或拿饮料。陪坐。谈爱话。主要是问清对方的来意,有何目的要求。对方不拿出礼物说不成敬意。婉言拒绝。对方不罢休,赖着不走。拿出记事簿询问对方的名字工作单位办公说电话传呼手机号码。送客。愁眉苦脸对着礼物发痛愁。如此反复。

以上这一幕可能是许许多多官太太乐此不疲的游戏,她们受不住小恩小惠的诱惑,物质的占有是他们平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点缀,女人始终得为衣食住行操心,这是她们的天职。他们可以替丈夫接受他们想要又不好意思要的好处,为此心花怒放。

这些大大小小的利益滋养了她们的虚荣心,维持她们的优越感。

肖鸿却从中找不到丝毫乐趣。她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徐康给她买的衣服决没有自己的代课费买来的衣服穿着来劲。她跟那些想从市长那里捞到便宜的脑满肠肥的大老板、卑躬屈膝的下层机关工作人员、想往上爬的干部和这些人带来的或胖或瘦一律堆着媚笑说着甜言蜜语的女人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那些人的时间跟她的时间从来不是一个概念,他们耗得起,她却陪不起。在这些夜晚,哪怕心中还残存几丝温情,也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世上真的有快乐吗?

尤其是在烦琐庸碌的日常生活里,玫瑰的清香可以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