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不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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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远离亲人的人们(2)

这次王伟也分在阿里,他的点离倪琼的点最近。他接到通知让送倪琼回拉萨治病时没怎么吃惊,实际上他早已感到她情绪不佳,有很沉重的心事,许多时候都是强颜欢笑。她的病是肾结石诱发的肾绞痛,痛起来要人命。他在地委要了辆吉普到倪琼所在的村子去,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惨叫,几个乡民死死按住她的手脚,像杀猪一样。王伟被她惨白的脸色和全身的冷汗吓了一大跳,他们毕竟是一个地方来的,也算是老乡吧,虽然他有时候也觉得她缺乏女子气,太硬了,此刻却只想着怎么救她,而且充满了对她的敬佩和怜惜。他跟主人家交代了几句,将倪琼背上了车。那时候倪琼已经休克,乡里的医生在车上给她打了一支杜冷丁,又打了一支强心针。打针时王伟还在呼呼喘气,他觉得她不该那么重的,是不是人在昏迷中会比平时加重许多?

由不得他多想就上了路。他边开车边想着医生的话:你们先不要去拉萨,在地区医院先把病情稳住再作打算。路上他不停地给她喂水,水都是沿途要来的,她走不了多远就要叫渴。天黑时他们终于赶到了地区医院。

地区的领导对她的病很关心,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为她治病。但她毕竟是女人,所有的关怀都比不上王伟这个老乡的在场。他乡遇故知,亲不亲,家乡人。王伟就像家里人一样伺候她。她天天打消炎针,只有把炎症压下去以后,才能考虑手术取石。

王伟以前从没这么伺候过女人。方怡生孩子时是孩子的外婆来伺候,母子俩的洗呀吃呀没让他沾过边,顶多让他跑跑腿。现在不同了,倪琼没有亲人在身边,他帮她打饭,洗衣服,洗脸脚。男人有时候也愿意伺候女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纠葛说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有男子气。

几天以后病情控制住了,王伟让她回拉萨。王伟已经注意到她没给家里人通过电话,这不正常。一个女人远离家乡得了病,怎么能不思念亲人?接下来的事王伟没料到,她拒绝回拉萨,让他送她回村子去。王伟十分为难。较量了一阵后倪琼先失去了耐心,她失态地叫起来: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不了坐班车回去!

王伟只好陪她坐上了班车。

在车上他们不停地聊天。倪琼显得有点弱,但体力已经恢复,好像把几天前死去活来的痛楚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伟,你这人在工作上挺玩命的,有领袖气质。

别笑话我了,说我有领袖气质不如说我有领袖欲。其实我最佩服的是你,你天生是当大人物的料。

倪琼突然疲倦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想深了,什么都没劲。

王伟感得震惊。这样的丧气话不该从她嘴里出来,她应该是勇往直前的人。王伟忘加上一个字了,她应该是勇往直前的女人,加了一个女字,倪琼才是倪琼。

王伟送倪琼回到村子后,天已经黑了,主人家不热情地留住了他。火塘边坐满了村里人,水壶冒着热气,酥油茶桶呼哧呼哧响,人们脸上有红色的喜说悦在跳跃。王伟拿出手机给倪琼,说,给家里打一个吧。倪琼接过去,在手里捏了一会儿,又还给他。后来年轻人拥进来,屋子里呆不下,人们就到外面跳锅庄。圆圈缓缓移动着,藏族人黑红的脸膛像燃烧的太阳一样生机勃勃。王伟好像把城市里的一切都忘了,他看见对面的倪琼,一点没有城里机关干部的派头,她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一个想法跳出来——留在西藏不见得不好,这里的人至少是大  快乐的人。

回到村子后,王伟给方怡通了电话。方怡的话很暧昧,好像说社科院的领导班子要动,王伟可能会提起来当所长,不止这一点,他还可能同时担任社科院的党委副书记。王伟问她消息可不可靠,她说绝对可靠,是从肖鸿处得到的消息。王伟一时心潮起伏。

倪琼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十三岁了,他说他长得很高,比妈妈还高了。他还说不想回家住,爸爸不会做饭,家里乱七八糟。奶奶天天做好吃的,晚上奶奶监督他做作业,爸爸就做不到。儿子最后说他放了假想到拉萨看妈妈,让妈妈带他去看布达拉宫。倪琼想说你要抽空回去看看爸爸,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她说你要听大人的话,不要交坏朋友。一个阴影已经形成,她担心哪天孩子回家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果然不出她意料之外,儿子是有家里钥匙的,星期三下午学校组织看电影,他不想看,就偷偷回说家去。钥匙开了门,卫生间里一阵响,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女孩见了他呆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偷东西让人抓住了似的。

他理直气壮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从他的口气里领悟到他是这个家的小主人,赔了过分的笑脸说,我是钟点工,帮做家务的。说着她拿起拖把开始拖地。

他不想理她,回到自己房间放着张惠妹的歌做作业。

门没关,他防着她,从镜子里看她干些什么。

小柱子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了声“看我买的什么”,好像知道家里有人似的。

儿子在镜子里监视着外面的动静,他清清楚楚看到女孩堵在进门的地方向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一个手指朝自己所在的房间指了指。

小柱子的声音意外而激动,他叫着:儿子,来,我抱抱。直接走进来。

儿子也很想爸爸,离开座位跑过来,投进爸爸怀里。

小柱子说:又长高了!按按儿子的脑袋瓜。

儿子问:有什么好吃的,慰劳慰劳我。

小柱子到冰箱里翻了翻,端出一盘卤鸡翅,两根火腿肠递给儿子。

儿子抓了一只鸡翅投入地啃着,说,火腿肠要炸的才好吃。

小柱子乐呵呵地:这就给你炸。快步走进厨房。

那女孩被父子俩晾在一边,特别不是滋味。她很会来事地说:活干完了,我还要去别家,走了。

小柱子领会了,回过头说:再见。

这一切看起来没有破绽,谁想到小小孩子会在镜子上玩花样?他们不知道现在的孩子精到家了,电视剧看得多,最懂感情戏。

女孩出门后油锅冒出一阵香气,儿子问:爸爸,有没有椒盐?还有辣椒粉?爸爸说:你要干吗?儿子说:烧烤摊上配的作料粉就是这样的。爸爸说:嚯,吃出经验来了。说着端着火腿肠出来。

儿子接在手里,爸爸又回厨房弄了几下,拿着个小碟子出来。

儿子一看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就说:爸爸,以前我们家不是没有盐就是没有酱油,炒菜难吃死了,现在你学会过日子了。爸爸没听出话外有话,只顾甜滋滋地欣赏儿子吃东西。

爸爸说:你呀,就爱吃。

儿子振振有辞地说:老师说了,我们正在发育,需要营养。你也来一块?说着拿了一个鸡翅给老爸。

小柱子也来劲了,接过来就啃。四目相对,甜劲儿从心里冒出来。晚上儿子要走,小柱子不愿意,说:给奶奶打个电话,说你不回去了。

儿子不干,说:这个家没有妈妈就没意思,我说要回奶奶家。小柱子很失落地:是真心话?

儿子说:我们要上晚自习,从这儿去太远了。

当爸爸的就不再说什么,搂着儿子的肩膀去公共车站。

回来后小柱子任何人都不想见,拿出影集有滋有味地看。想起从前的一幕幕,真想跟倪琼说说话。又想起她说自己住的村子没电话,要村公所才有,只能她打回来,心里升起渺茫的感觉。幸福在哪儿?就算她不去西藏,他们也早已没有激情了。那样又能好到哪里去!

长夜难熬。

差不多到了半夜,小柱子还睡不着。他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已经满了。寂寞像细菌咀嚼生命。小柱子想起一个卧轨自杀的青年诗人,他没有任何束缚,仍然选择死。小柱子想到死的时候,心中一阵紧缩。他的躯体和灵魂都反抗死,他必须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不想死!儿子是自己的,但儿子的存在并不能减轻绝望。只有真懂生命的人才有那种绝望,那是最强烈的生的欲望在挣扎。

小柱子起来,找出自己早年写的那些诗,打开墨盒,润了一支毛笔,用儿子扔了不要的小楷本抄写。

都市里没有安静的时候,马路上车声不断,在夜晚制造出热烘烘的暖意。归根结底,人类的群居仅仅是为了驱赶虚无。所以,每个人都热爱杀害自说己的都市,就像热爱救命稻草。

方怡和李立伟从没在一起过过夜。而且他们不像别的情侣频繁幽会。最初的疯狂过去后,他们反而疏远了。一个周末李立伟包了一间房,他已经预谋已久。

在拿到房卡的时候他有点不知所措,好像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似的。从那一刻起他就没安宁过。

他们在约定的地点见了面。李立伟马上带方怡回房间,一刻也不想浪费。

窗帘拉上,房间像夜里一样黑暗。晚上九点多时李立伟自己出去买来几盒饭菜,很痛快地吃。方怡看他吃得这么香,又有了刻骨的怜惜。

女人的爱往往从怜惜开始。几个世纪前的西方的高贵女人总是被艺术家所打动。差不多一千年前,欧洲的贵妇人用心扮演骑士们心目中的偶像,做他们丰功伟绩的见证人。有一个女人应该欣赏李立伟,不是因为他是个特别的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独立的人。他们很快会发现一起过夜是个错误。

他们怀着新奇感上了床。

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了阻隔。他们对对方的身体从未亲近到如此程度。他们完全赤裸,相拥而眠。

李立伟说:我们好像在天外。

他们长时间做爱。

方怡不知道他们能做这么长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不走激情的下坡路。维持是一种技巧。你只有在清醒状态下才讲技巧。用不着什么力量来拆开他们,他说们自己在拆开自己。

躯体极度满足后,李立伟一身大汗。

疲惫中的身体并不那么诗意。过去他们好过了就分开,还没想到你得迎接对方的疲惫。方怡的罪恶感就是这时产生的,李立伟则产生得更早。

他想回家。准确地说他想逃开。

男人愿意跟女人做爱不等于愿意跟她过夜,做爱给他活力,一起过夜却使他产生对家人的负疚。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

方怡用被单盖住身体。他毕竟不是丈夫,你得考虑许多东西,比如美不美呀什么的。为什么人可以把自己最丑陋的一切暴露给法定配偶,对情人就有所保留呢?你说人是跟配偶亲呢,还是跟情人亲?婚姻的难处正在于此,你不知道该跟他直截了当地来还是该跟他讲点保留。距离太近没有吸引力。制造距离没有安全感。怎么做都错。

两点过了。李立伟感到自己无法入睡,至少该单独开房间。李立伟说:你好好睡,我起来坐一会儿。

方怡不是傻瓜,她立刻感到李立伟是不习惯,没法面对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耻辱抓住了她。

女人对男人是否跟自己过夜十分敏感,她们的逻辑是:你要是又跟我上床又不愿意跟我过夜,就意味着你仅仅把我当玩物。

她刻毒地说:我要回去。

李立伟觉得很意外。你怎么了?我只坐一会儿。

方怡坐起来穿衣服。

李立伟还是摸不着头脑。我惹你生气了?

这是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的反应。他们拿不准对方是不是被冒犯了,对方生气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有时候人是在生自己的气,方怡就是这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你好贱!你以为人家真爱你?人家是玩你!跟你睡睡而已,你算什么,人家真要动情也用不着对你,漂亮女孩满街都是,走马灯一样换着来吧!

她一刻也不能呆了。

李立伟不懂,他愚蠢地企图阻拦她。他怎么知道这时候任何阻拦都只会使耻辱加倍!他拉住她企图吻她。

她没有激烈反抗,哑着嗓子:放开我。

李立伟想用吻感化她,她眼里出现了一种蔑视的光,好像他是个乞丐。他只好把目光移开,放开手。

李立伟知道不可挽回了。他柔声说:你好好睡,我回去。

方怡尖刻地:还是我回去的好。你回去了不好交差。

李立伟多么无地自容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怡旁若无人地走出房间,自己整个被弄糊涂了。伤害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没发生什么就伤得那么深!

静静的房间现在对他是个嘲弄,他自作聪明反而砸了自己的脚,活该!想着方怡眼里那道奇怪的光,他真想把她抓回来把自己跟她一起弄死算了。他现在被抛弃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先抛弃了她。他真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到家里,把芳芳搂在怀里哄她睡觉。芳芳才是跟他一起过夜的女人,他的本能不会搞错。他想把这一点更改一下,他的本能立刻惩罚了他。人本来就是宇宙间最不可思议的生物。

方怡回家以后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最好。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从头到脚拼命洗。水很烫,更烫的是眼泪。眼泪像洪水一样肆虐,之间夹杂着哽咽,抽泣。她永远不想再看到李立伟了。男人也有这样的感受吗?他们会有受骗感吗?

方怡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想撕下自己的皮来!她现在看不起自己了。都是由于这个该死的夜晚!为了惩罚这有罪的肉体她把龙头换成了冷水。冷水无情地撒下来,皮肤上立刻起满鸡皮疙瘩,胃也翻腾起来想呕吐。婚外情对男人意味着胜利对女人却只有耻辱。女人不可能像男人那样,她总是在失去。失去。越打开失去得越多,越快。

王伟也一样,他眼里的倪琼肯定不是从前的倪琼了,他们已经朝夕相处过几天,用老话说是曾经同甘苦共患难,在艰难时刻他深刻地领教了她的耐力、勇气、超越了性别的非凡气度。那可能是他缺少的,也可能是他深藏着等人来发掘的。王伟不是想当大人物吗?他在一个女人身上意外地发现了自己认为最值钱的东西,他怎么还能对那个女人无动于衷?

结果王伟在一个夜晚梦到了倪琼。梦很奇怪,好像是他要她说出一个秘密,对她严刑拷打。她像的许多地下党员一样坚贞不屈,最后被枪毙了。枪响前的一瞬他突然手软了,把枪扔在地上。他虚弱地说:你赢了。

醒来以后他左思右想。民间说梦是反的,那就是说他们不是敌人。但王伟想不通自己把枪丢掉意味着什么。不管怎么样,王伟在某些方面已经向倪琼投降。